李賢站在巨大的《大唐坤輿圖》前,目光深邃,手指無意識地劃過隴右的群山與河南的沃野。
窗外,長安的夜靜謐而深沉,唯有巡城金吾衛沉重的腳步聲規律地迴盪,彷彿敲打著帝國命運的節拍。
李賢腦中迴響的,卻是千年之後史書上的墨跡大唐,一個輝煌與動盪並存的王朝。玄武門的血色、神龍殿的驚變、乃至未來可能發生的種種……十次。
史書明載的宮廷政變就多達十次,這不僅僅是一個冰冷的數字,更是權力結構脆弱,社會矛盾尖銳的泣血證明。
武則天為什麼在沒有兵權的情況下,可以當上皇帝?其實依靠的並不僅僅是武則天個人才能,以及精湛的政治手腕,最關鍵的問題是,大唐在李治死後,內部矛盾和外部矛盾,已經非常尖銳了。
無論是司馬懿篡魏,還是武則天登上皇位,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土地兼併,民不聊生,天下百姓,不再支援朝廷,他們對皇位的變革採取了漠視的態度。就像歷史上司馬昭,當街弒君。
那麼問題來了,唐朝同樣也是國都六陷,天子九遷,為什麼在馬嵬驛兵變中,李隆基卻沒有被殺?所有的一切的根源,就是因為土地。
曹操當年創立屯田制,其實曹魏的屯田制,與李唐的府兵制有相似之處,那就是戰時為兵,閒時為民。
只不過,曹操當時創立屯田制的時候,是吸納了青州黃巾軍,以及流民,屯田的土地是無主和荒蕪的土地。勞動力、耕牛、農具是鎮壓黃巾起義中擄獲的,收成與國家分成:使用官牛者,官六民四,使用私牛者,對半分。
也就意味著,曹魏的屯田制,百姓的負擔是至少五成以上,那麼問題來了,歷朝歷代農稅,最重要的秦朝,也不過三分之二,與曹魏差不多,但是,秦軍作戰有二十等爵可以賞賜,爵位也可以免稅。
但是曹魏的屯田制卻沒有二十等爵制度可以享受,在生死存亡面前,曹操創立屯田制的時候,那些黃巾軍和流民,對曹操非常感激,可時過境遷,幾十年過去了,這些屯田軍不甘心被剝削,他們對曹氏有著極深的怨氣。所以司馬昭敢光明正大弒君,司馬篡魏也水到渠成。
歷史上的武則天其實也是如此,因為武則天重用寒門子弟,她創立的北門學士,形成一股非常龐大的勢力,寒門與世族的天然對立,也是武則天可以登上皇位的重要原因。
現在大唐內部矛盾和外部矛盾,都隨著青羊川大捷,隨著論欽陵投降,而消弭無形。這些矛盾其實並沒有消失,只是被李賢的強勢給壓制住了。
舉一個不太恰當的例子,大唐的皇權與世族門閥的關係,其實就像是夫妻關係,一方若是強勢,一方肯定會妥協。當初李世民就對世族門閥非常強勢,可問題是,世族門閥敢跟李世民扎刺嗎?
答案是肯定的,他們不敢。但問題是,李治當皇帝期間,這些世族門閥上躥下跳,非常活躍,李賢登基以來,同樣不甘寂寞。隨著李賢三板斧下去,現在世族門閥老實了。可現在真是進行土地改革的時機嗎?
李賢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歷史上的王安石變法,王安石那場轟轟烈烈的變法,最終為何敗得那般徹底?後世的史家們分析過青苗法、免役法的利弊,爭論過新舊黨的傾軋,探討過宋神宗的搖擺。
但在李賢看來,剝開層層迷霧,最核心、最致命的傷口,只有一個,那就是人!
王安石手中,沒有一支如臂使指、意志堅定、能力卓絕且甘願為他所描繪的新世界赴湯蹈火的執行隊伍。他缺乏一個商鞅式的強權人物,能在舊勢力的反撲中,用鐵腕為新法劈開血路,奠定根基。
商鞅有秦孝公無保留的信任與秦法的嚴苛土壤,王安石有什麼?一群或志大才疏、或首鼠兩端的新黨?一群被觸動根本利益、瘋狂反噬的舊勳貴?
“手中無人啊……”
李賢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他環視著自己所處甘露殿,看似皇位尊貴,實則如履薄冰。
他清晰地剖析著身邊可能倚重的力量,狄仁傑此人有大智,明察秋毫,心懷社稷。
然而,他太惜身了。
並非貪生怕死,而是深諳政治險惡,追求的是“致君堯舜上”的穩健之道,講究策略與時機。他可以是出色的謀士,能幹的循吏,甚至未來的宰輔,但絕不會成為一把鋒芒畢露、甘為改革先驅而粉身碎骨的利劍。他的智慧,更多用於在規則內解決問題,而非打破規則。
劉仁軌這位老帥的忠誠與能力毋庸置疑,但他此刻的心力,幾乎全部傾注在構建“六海衛”的海上力量藍圖之上。這是關乎帝國海疆安危。
劉仁軌是國之柱石,但非改革之矛。他對內陸的經濟、土地等事務,秉持著其基不管的態度,這是他的智慧,也是他的侷限。
薛仁貴威震四夷,戰場上所向披靡。然而,政治?那是比千軍萬馬更復雜的修羅場。薛仁貴的耿直與對軍事的專注,決定了他玩不轉政壇的彎彎繞繞。改革需要的不僅是勇武,更是綿密的心思、平衡的藝術和對人性、利益的深刻洞察。
崔知溫、張大安、戴至德等世家重臣,他們有能力,有經驗,甚至不乏憂國憂民之心。然而,他們的根基深深紮在世家門閥的土壤裡。
土地改革、甚至更深層次的利益調整,無異於讓他們揮刀自宮,背叛自己賴以生存的階級。指望他們成為改革的急先鋒?
無異於痴人說夢。他們或許能在不觸及根本利益的情況下提供支援,但絕不可能成為中堅。
思來想去,李賢感到一股沉重的無力感。土地,是帝國根基,也是世家大族、豪強地主安身立命的命脈。
若貿然觸碰,如同在火藥桶上點火,必將引發最激烈的反彈。歷史上無數次的教訓告訴他,在缺乏絕對權威和可靠執行班底的情況下,強行推動土地改革,只會將自己置於風口浪尖,成為眾矢之的,甚至可能提前引爆那十次政變中的某一次。
“不能急,不能硬碰!”
李賢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從地圖上的阡陌良田移開,投向了象徵財富流通的運河、商路。
根基動搖不得,那就從血脈著手。
血脈,即是經濟!
他決定,避開那看似核心實則危險無比的土地雷區,轉而從經濟領域切入,進行一場潤物細無聲的變革。
目標就是充盈國庫,增強中央財力,削弱地方豪強對經濟的隱性控制,同時逐步培育新的,更有效率的財富流通模式,最終為更深層次的變革積累資本,贏得時間,並潛移默化地改變社會結構。
大明宮,武則天斜倚在鳳榻上,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佩,她的思緒,卻已飛到了太極宮。
“犁庭已畢,當斷其根。土地命脈,盡收掌中。勿使遺患。”
這二十字諫言,是她借葉紅衣之手,精心拋給李賢的餌,亦是試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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