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母,武則天

第441章 朕現在不能碰土地

李賢將大氅披在她身上,順勢握住她冰涼的手:“雪大,怎的在此處?當心著涼。”

“臣妾……心裡有些事,想不通,出來透透氣。”

楊盈秀的聲音在風雪中顯得有些飄忽,她看著李賢,眼神裡充滿了不解:“陛下,臣妾方才在殿外,隱約又提到了鹽務、商賈、……這些字眼。陛下近日,似乎都在為此事勞神?”

李賢沒有否認,拉著她走到一處稍能避風的殿簷下:“嗯,是有些想法,正在籌劃。”

李光福看著李賢與楊盈秀在雪中你儂我儂,感覺自己是多餘的,他長長嘆了口氣:“回去!”

楊盈秀秀眉微蹙,終於忍不住問道:“可是陛下,臣妾不明白!為何是這些?為何不是……土地?”

她似乎憋了很久,此刻話語如同開閘的洪水:“陛下在安西時,不是做得極好嗎?帶著流民,開墾荒地,引水修渠,變戈壁為良田!那些流民有了自己的土地,有了活路,對陛下感恩戴德,安西也因此穩固富庶!那才是根本啊!為何回到中原,面對這萬千流離失所、無地可耕的百姓,陛下卻……卻似乎忘了這最直接、最有效的法子?反而要去琢磨那鹽鐵商賈的細枝末節?”

李賢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眼中那份純粹的,對民生疾苦的關切和對理想圖景的嚮往。他理解她的不解,這正是他深愛的她的可貴之處,未被權力徹底浸染的赤子之心。他輕輕拂去她髮髻上的落雪,動作溫柔,眼神卻深邃如寒潭。

“秀娘!”

李賢喚著她的名字,聲音低沉而清晰:“你可知,安西能成,中原……卻萬萬不能照搬?”

“為何不能?”

楊盈秀追問,眼中滿是不服:“同樣是無主的荒地,同樣是流民,同樣是開墾!安西的戈壁難道比中原的荒地更難開墾嗎?”

“難易,不在土地本身。”

李賢的目光投向茫茫雪夜,彷彿穿透了時空,看到了安西的風沙與中原的阡陌:“難,難在開墾之後!難在,當那些流民,用血汗、用性命,將一片片荒蕪之地,變成能長出莊稼、能養活一家老小的熟田之後……會發生什麼?”

楊盈秀微微一怔:“發生什麼?自然是他們擁有土地,安居樂業啊!就如安西那般!”

“安居樂業?”

李賢嘴角勾起一抹苦澀而冰冷的笑意,這笑意讓楊盈秀心頭一緊:“秀娘,你把人心,尤其是那些盤踞地方、根深蒂固的人心,想得太好了。”

李賢轉過身,正對著楊盈秀,目光灼灼,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在安西,朕不是皇帝,而是雍王李賢!是隴西李氏的嫡系血脈!是手握重兵、節度隴右的親王!本王背後,站著整個關隴門閥最頂層的意志!本王站在那裡,本身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那些流民開墾出的土地,掛在朕的名下,或者由朕親自劃撥分配。誰敢覬覦?哪個地方豪強,哪個州縣胥吏,敢把手伸到朕的眼皮子底下,去搶奪朕允諾’給流民的土地?他們不敢!因為朕代表的,就是最大的‘門閥’,就是最硬的‘拳頭’!搶奪這些土地,就是在挑釁朕的威嚴,就是在打整個關隴集團的臉!後果,他們承受不起!”

李賢的話語,如同重錘,一字一句敲在楊盈秀的心上。她從未從這個角度去想過安西的成功。

“所以,安西能成,非是荒地易墾,非是流民勤勉,根本在於……”

李賢的聲音陡然拔高:“朕在那裡,就是最大的門閥!就是足以震懾一切魑魅魍魎的強權!朕說這塊地是開荒流民的,那就必須是!誰敢伸手,朕的刀,就能砍斷他的手!”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凝滯了。

楊盈秀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比這漫天大雪更冷。她下意識地抓緊了李賢的手臂。

李賢的語氣緩和下來,卻更顯沉重:“但中原呢?秀娘,這裡是長安,是帝國的中心,也是門閥世族盤根錯節最深的地方!朕現在是天子,是皇帝。皇帝,聽起來至高無上,但皇帝……真的能像在安西時那樣,親自拿著刀,去每一個州縣,去每一片新墾的田地旁,守著那些剛剛擁有土地的農民嗎?”

李賢搖了搖頭,自問自答:“不能!皇帝的旨意,出了這宮門,下了這御階,能發揮多少效力,靠的是層層官吏,靠的是地方勢力!而這些人,恰恰就是那些門閥、豪強的子弟、親信、代言人!他們本身就是那龐大的、貪婪的利益集團的一部分!”

李賢的眼中閃爍著洞悉世情的寒光:“你想想,一個農夫,或者一群流民,他們一無所有,只有一身力氣。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一片官府允許開墾的荒地,那是真正的生地,荊棘叢生,亂石嶙峋。他們要用簡陋的工具,豁出命去幹!寒來暑往,風餐露宿,累死累活,甚至可能病死、餓死在開荒的路上!三年,五年,甚至十年!終於,荒地變成了熟田,有了收成,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的話語充滿了畫面感,楊盈秀彷彿看到了那些在泥濘中掙扎的身影,眼中泛起不忍的淚光。

“就在這個時候!”

李賢的聲音陡然轉冷:“那些聰明人來了!可能是當地的大族,看中了這片新墾出的肥沃土地;可能是縣衙的胥吏,拿著一份不知道真假的地契或者賦稅欠單;也可能是某個致仕官員的管家,聲稱這片地自古以來就是他們家的產業……他們帶著家丁,帶著官府的文書(哪怕是偽造的),甚至可能帶著幾分憐憫的口吻,告訴你:這地,不是你該有的。”

“農民怎麼辦?”

李賢盯著楊盈秀,彷彿要她親口說出那個殘酷的答案:“他們鬥得過嗎?他們無權無勢,目不識丁,打官司?”

“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告御狀?九死一生,渺茫如煙!拼命反抗?幾個面黃肌瘦的農夫,擋得住如狼似虎的家丁?”

“最終的結果是什麼?要麼自願將辛苦開墾的土地‘低價’賣給豪強,淪為佃戶,甚至農奴;要麼被安上‘侵佔官田’、‘抗稅不交’的罪名,家破人亡!”

“他們用血汗澆灌出的果實,在他們即將品嚐甘甜的時候,被那些早就等在旁邊、坐享其成的豺狼,輕而易舉地奪走了!他們的勤勞,他們的付出,最終只是為他人做了嫁衣!甚至加速了他們自身的毀滅!”

李賢的話語,如同鋒利的刀刃,剖開了盛世華服下血淋淋的真相。楊盈秀的臉色變得蒼白,身體微微顫抖。她並非不知民間疾苦,但如此赤裸裸、如此係統性地被點破這掠奪的鏈條,還是讓她感到窒息般的憤怒和無力。

“所以,秀娘!”

李賢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悲憫的清醒:“在中原,鼓勵流民開墾荒地?那不是給他們活路,那是在把他們往更深的火坑裡推!是在用他們的血淚,去滋養那些本就腦滿腸肥的蛀蟲!是在變相地、更合法、更高效地將無主的荒地資源,重新集中到門閥豪強手中!朝廷的善政,最終只會淪為一場針對最底層、最無助者的,更加殘酷的掠奪盛宴!”

李賢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讓那寒意刺入肺腑,保持思維的絕對冷靜:“這就是為什麼,朕現在不能碰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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