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捧著那身嶄新的青色官袍,手抖得幾乎穿不上身。這頂小小的官帽,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千百年來工匠地位低下的堅冰,讓無數在爐火旁揮汗如雨的匠人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鑽研技藝,不僅能賺錢,更能光宗耀祖!
雲帆坊的陳大壯,此刻正被一群愁眉苦臉的船塢管事圍著。他作坊裡新試製的一種用棕絲混編、塗了桐油和魚膠的防水帆布,在幾次近海試航中表現極佳,抗風浪和防滲水性遠超普通麻帆。
訂單如同雪片般飛來,可產量卻跟不上。陳大壯一咬牙,做出了一個改變他一生、也改變整個行業的決定,他將祖傳的布莊徹底變賣,所得錢財全部投入,在遠離港口的城郊買下大片荒地,建起了一座擁有上百架大型織機、數百名僱工、分工明確(紡紗、織造、塗層、質檢)的巨型工場!
高大的水車帶動著飛輪,將水力引入了生產。這已不再是家庭作坊,而是一個初具規模的紡織工廠!巨大的廠房,轟鳴的機器,統一管理的工人,標誌著一種全新的生產模式,在巨大的需求推動下,破土而出!
圍繞著食物儲存,競爭與創新更是激烈。
海食坊的油封肉和鹽泥罐固然好,但成本高昂,儲存期也不過數月。很快,另一家掛著海晏堂招牌的工棚異軍突起。他們的招牌產品是醋浸海味。將魚肉、貝類甚至蔬菜煮熟後,浸入用香料熬煮過的濃醋之中,密封在特製的粗陶罐裡。
酸味雖重,卻極大地延長了儲存時間,且別有一番風味,價格也更低廉,迅速贏得了一批船主的青睞。
緊接著,又有人嘗試用濃鹽水反覆熬煮肉類,製成極鹹極硬的鹽磚肉,雖難以下嚥,卻是極端環境下的保命糧,各種原始的食物儲存技術在這裡碰撞、試驗、改良,一個專門服務於遠洋航行的食品加工業,在摸索中蹣跚起步。
在這片野蠻生長、生機勃勃的混亂之中,一個更深層、更劇烈的變化,如同地火般在帝國最根本的土壤下奔湧。
弘農楊氏當初為了籌集遠征資金,以近乎割肉的價格,拋售了位於京畿藍田、涇陽等地的數千畝上等水田。
這些田產,很快被一些嗅覺靈敏、手中握有大量現金的商人購得。接手這些田產的,不再是傳統的世族或大地主,而是像雲帆坊陳大壯、“千釘坊”周鐵錘這樣因產業鏈暴富的新興工坊主,或是依靠轉運木材、桐油、鐵料而發家的豪商巨賈!
“趙掌櫃,您看,這是藍田臨河那三百畝水澆地的地契”
一個穿著綢衫、滿臉精明的牙人,恭敬地將一疊文書捧給萬木源的少東家錢萬貫:“原主是弘農楊氏的三房,急著用錢,價格比市面低了足足三成!您拿下,無論是自種還是轉手,都是穩賺不賠啊!”
錢萬貫,這個昔日木材商行的少東,如今已是登州港呼風喚雨的人物。他捻著下巴上稀疏的鬍鬚,目光掃過地契,又望向窗外港口那如林的桅杆和堆積如山的木材,眼中閃過一絲不屑的嗤笑。
“種地?”
他撇撇嘴,將地契隨手丟在桌上:“一年到頭,看天吃飯,能掙幾個錢?還不夠我‘萬木源’一艘運木船跑一趟運河的利錢!如今是什麼世道?是海上的世道!是銀山的世道!”
他手指用力敲了敲桌面:“有這買地的閒錢,老子不如再添兩條大船,去登州船塢多搶幾根龍骨!去萊州多包兩座桐油作坊!那才是金山銀海!”
牙人愕然,隨即滿臉堆笑:“是是是,錢東家高見!高見!那這地……”
“找個可靠的人代管著,隨便種點東西,別荒著就行。”
錢萬貫揮揮手,心思早已飛到了下一筆更大的木材生意上:“眼下,木頭、釘子、帆布、桐油……這些才是硬通貨!土地?呵……”
他最後那聲輕蔑的“呵”,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穿了千年以來“以農為本”、“土地是根”的鐵律。
這樣的場景,在長安、洛陽、乃至登州本地,悄然上演。
大量優質土地,正從世族門閥手中流出,流入這些依靠海洋產業鏈暴富的新興階層手中。然而,這些新主人對土地的熱情,遠不如他們的前輩。
土地,不再是他們財富和地位的唯一象徵,甚至不再是主要的利潤來源。它更像是一種閒置資金的保值手段,或是一種身份的象徵,而非賴以生存的根本。
資本的目光,第一次如此大規模地、明確地,從土地轉向了工坊、轉向了船隊、轉向了流通、轉向了那波濤洶湧卻蘊藏無限可能的大海!
一種全新的、以資本和工商業為核心的財富觀,如同海潮般,開始衝擊著帝國古老而堅固的農業經濟堤壩。
太極宮,甘露殿。
李賢看著百騎司最新密報上關於土地流轉的詳細資料和那些新興工坊主對土地“冷淡”態度的描述,嘴角那抹掌控一切的笑意,終於毫無保留地舒展開來。
他走到御案前,拿起一枚剛剛由少府監呈上的還帶著模具餘溫的樣幣。
這是一枚銀元。
圓形,有孔,大小如拇指指節,邊緣鑄有細密的防銼齒紋。正面是清晰的“開元銀寶”四字楷書,端莊大氣;背面則是簡潔有力的海浪雲龍紋,象徵著帝國的海疆與威儀。
銀光閃閃,入手沉甸,成色十足,精美異常。
“韋承慶”
李賢的聲音帶著一種夙願將償的平靜與力量。
“臣在。”
中書舍人韋承慶急忙上前。
“傳旨少府監”
李賢的手指摩挲著那枚銀元光滑冰涼的表面,目光銳利如電:“以登州、萊州船廠所耗錢糧物資為基準,核算其價值。第一批銀元,就以此標準鑄造!待劉仁軌首船白銀抵港之日……便是此銀元,通行天下之時!”
韋承慶躬身道:“微臣遵旨!”
李賢當然知道後世的銀元長什麼樣,可問題是,他還是喜歡中國古代的銅錢樣式,外圓內方,大唐的標準,就是世界的標準。
大唐的規矩就是世界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