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港的鉅艦,正一艘接一艘地滑下船臺,將龍骨深深埋入渾濁的海水,揚起巨大的浪花。
它們滿載著世族門閥的貪婪,新興資本的野心,工匠力夫的汗水,以及帝國未來的希望,即將拔錨起航,駛向那座名為石見的銀山,也駛向一個被銀光與海風重新定義的屬於大唐的嶄新時代!
而在太極宮深處,那枚小小的銀元,在李賢掌心閃爍著冰冷而璀璨的光芒。它不僅僅是一枚錢幣,更是帝國經濟血脈即將被重塑的象徵,是李賢以石見銀山為支點,撬動整個世界的第一塊基石。
海風呼嘯,銀光初綻,一個以工業為骨、海洋為血、白銀為脈的帝國輪廓,正在這轟鳴與鉅變中,緩緩浮現。
垂拱三年秋,遠征倭國的艦隊終於歷時半年,滿載而歸,登州碼頭上,早已被大批神情肅穆甲冑鮮明的禁軍封鎖戒嚴。
天子李賢身著常服,外罩玄色大氅,親自立於碼頭最前沿。海風吹拂著他額前的髮絲,露出那雙沉靜如淵的眼眸。他身後,站著戶部尚書裴炎、新任鹽鐵轉運使,以及幾名神色激動、身著便服卻氣度不凡的大商賈這些人,正是第一批以鉅額銅錢認購鹽引關子,並冒險參與此次特殊航程的核心商人代表。
空氣中瀰漫著鹹腥的海風碼頭特有的魚腥味,以及一種若有若無極其特殊的類似臭雞蛋的硫磺氣味,這氣味正是從那幾艘緩緩靠岸的船艙深處散發出來的。
船板搭穩,船艙沉重的木門被水手們用力拉開。沒有預想中堆積如山的絲綢香料或奇珍異寶。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覆蓋在貨物表面厚厚。灰黑色的帶著刺鼻硫磺味……礦渣?碎土?
碼頭上的氣氛瞬間有些凝滯,那些伸長了脖子的大商賈們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然而,當水手們用特製的鐵鍬和撬棍,費力地掀開那層骯髒的外衣時,
彷彿有一道無形的無聲的衝擊波,瞬間席捲了整個碼頭!
夕陽的餘暉,恰好穿透了深秋薄薄的雲層,如同熔化的金液,潑灑在船艙深處!剎那間,一片令人無法直視的純粹到極致的、銀白色光芒,如同沉睡的巨龍睜開了雙眼,猛然爆發出來!
那不是一小堆,也不是幾塊!那是層層疊疊緊密堆積幾乎塞滿了整個巨大船艙,未經任何雕琢的最原始也最純粹的銀錠!
每一塊都如同磚石般大小,稜角分明,表面還帶著要刺破人眼球的金屬光澤,在夕陽的金輝下,交織成一片洶湧澎湃的銀色光海!
那光芒是如此強烈,如此純粹,如此沉重!彷彿連空氣都因這驟然降臨的巨大財富而變得凝滯灼熱!
硫磺的刺鼻氣味,此刻在這片純粹的銀光面前,竟顯得微不足道!
“嘶……”
不知是誰,倒吸了一口冷氣,聲音在死寂的碼頭上顯得格外刺耳。
裴炎的嘴唇哆嗦著,眼睛瞪得幾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著那片銀海,彷彿被那光芒攝去了魂魄。
他掌管天下錢糧,對數字有著本能的敏感。這一船不,這幾船……天啊!這究竟是多少?幾十萬兩?上百萬兩?他只覺得頭暈目眩,呼吸都變得困難。
那幾個大商賈更是渾身劇震,如同被雷擊中!他們臉上的失望早已被一種近乎癲狂的、難以置信的狂喜所取代!
有人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發出失態的尖叫;有人雙腿發軟,幾乎要跪倒在地;有人則貪婪地、死死地盯著那片銀光,眼珠通紅,彷彿要將那光芒吸入體內!
他們知道,自己押上全部身家、甚至借貸巨資認購的那些鹽引關子,其背後所代表的信用基石,在這一刻,被這片來自遙遠石見的銀色洪流,鑄就成了真正的、堅不可摧的金山!
李賢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臉上沒有任何狂喜,只有一種如同掌控了風暴之眼的平靜。他微微抬手。
鹽鐵轉運使立刻會意,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震撼,用盡量平穩卻依舊帶著一絲顫抖的聲音,朗聲宣佈,聲音在寂靜的碼頭上清晰地迴盪:
“奉陛下口諭,此批石見國所產之銀,乃為鹽引關子之備兌實銀!即日起,凡持有效鹽引者,除可兌付足額官鹽外,亦可依戶部每日公示之銀引比價,於指定官庫,以其鹽引所值,部分或全部兌換此白銀!”
如同最後一根稻草落下!整個碼頭,不,是整個帝國金融體系賴以運轉的基石,在這一刻,被這來自海外的冰冷銀光,徹底撼動!
訊息如同長了翅膀的驚雷,以登州港為中心,沿著帝國的驛道、運河、商路,瘋狂地向四面八方炸開!
速度之快,遠超任何官方邸報!
短短數日之內,長安、洛陽、揚州、益州、廣州……所有重要的商業中心,所有敏感的財富聚集之地,如同經歷了一場無聲卻足以摧毀一切的海嘯!
首先是瘋狂的擠兌!
無數手中攥著鹽引關子的商人,如同潮水般湧向各地戶部指定的官庫、鹽鐵轉運使衙門!他們不再滿足於僅僅換取官鹽,他們要將手中那張輕飄飄的紙券,儘快地、安全地、毫無損耗地,兌換成那看得見、摸得著、在夕陽下能閃瞎人眼的白銀!
官庫前人山人海,秩序幾乎失控。維持秩序的兵丁嗓子都喊啞了。戶部小吏們撥打算盤的手指快得抽筋,登記簿冊堆成了小山。
緊接著,便是舊錢!如同瘟疫般蔓延的恐慌!
“聽說了嗎?登州運回來滿船滿船的白銀!比山還高!”
“鹽引能直接換銀子了!誰還要這些破銅錢?”
“快!快把窖藏的錢拿出來!換成鹽引!換成絹帛!換成糧食!什麼都行!銅錢要成廢鐵了!”
“西市張記布莊,今天早上還收銅錢,下午就只收鹽引和絹帛了!”
“東市米鋪也貼出告示了,銅錢買米,每鬥加價三成!這還只是今天!”
恐慌如同野火燎原,席捲了市井的每一個角落。曾經被視為財富象徵窖藏根基的銅錢,一夜之間彷彿染上了致命的瘟疫,被人瘋狂地拋售、擠兌、嫌棄!
富戶豪強們再也坐不住了,他們驚恐地開啟深埋地下的錢窖,試圖將堆積如山的銅錢搬出來,搶購任何能保值的實物!
然而,市場上對銅錢的需求如同雪崩般坍塌,拋售的狂潮卻洶湧而至!舊錢的價格,如同斷線的風箏,在無形的恐慌巨手下,開始了自由落體般的暴跌!
僅僅一夜之間,長安西市上,一貫(一千文)足色開元通寶的實際購買力,竟硬生生蒸發了三成!而且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繼續下滑!
那些深藏在世家豪族地窖深處象徵著數代積累堆積如山的銅錢,它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在所有知曉內情,感受到那無形金融海嘯衝擊的人心中,卻彷彿聽到了那銅山深處,億萬枚銅錢因價值崩塌,被主人瘋狂拋棄……
大明宮。
深秋的夜風已帶上了刺骨的寒意,武則天裹著一件厚重的玄狐大氅,獨立於欄杆前,遙望著北方那是登州的方向,也是長安的方向。
葉紅衣如同暗夜中的影子,無聲地出現在她身後,遞上一封剛剛收到的、以最緊急等級傳來的控鶴監密報。
薄薄的紙箋上,只有寥寥數字,卻重若千鈞:“登州銀船入港。長安舊錢,一夜貶三成。”
武則天沒有回頭,也沒有接那密報。
她只是靜靜地站著,任由冰冷的夜風吹拂著她鬢角的幾縷華髮。鳳眸之中,映著洛陽城萬家燈火,也映著那片從登州港席捲而來的、無形卻足以焚燬一切的銀色狂潮。
許久,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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