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銀光為吉,李賢,本宮終究是小覷了你的手段。”
……
高原的風,早已不是風,而是裹挾著血腥、屍臭和絕望灰燼的死亡吐息,永無休止地衝刷著邏些城(拉薩)那傷痕累累如同巨獸垂死掙扎般的輪廓。
布達拉宮那曾經象徵著神聖與威嚴的紅白宮牆,此刻被煙熏火燎刀劈斧鑿得面目全非,金頂黯淡無光,如同被剜去了眼珠的頭顱,在慘淡的日光下沉默地俯視著腳下這片沸騰的血海地獄。
郭懷亮一腳踹開腳邊一具被凍硬的穿著破爛皮袍的吐蕃士兵屍體,那屍體早已被踩踏得不成人形。
“他孃的,這群吐蕃蠻子……吃錯藥了?”
郭懷亮不解地道:“困獸之鬥老子見得多了!可也沒見過這麼……這麼不要命的!這都他孃的打了快十個月了,死了一茬又一茬,怎麼還這麼硬?王帥!這不對頭啊?”
王方翼沒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側過頭,目光投向不遠處,那面在狂風中獵獵作響、繡著猙獰狼頭的歸義軍大纛之下。
論欽陵如同一尊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魔神,矗立在屍山血海之上。他身上那件象徵歸義軍都護身份的玄色斗篷早已破碎不堪,沾滿了厚厚的血痂和汙泥。
手中那柄沉重的鑌鐵戰刀,刀刃早已捲曲崩口,暗紅的血槽被一層又一層粘稠的血漿糊滿,凝固成詭異的紫黑色。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雙深陷的眼窩裡,燃燒著刻骨仇恨的火焰!那火焰,比邏些城下堆積如山的屍骸更令人心悸!
“看見了嗎?”
王方翼用刀尖指了指論欽陵的方向,聲音沒有任何溫度:“那不是一個人。那是一頭被掏空了巢穴,咬死了所有幼崽,只剩下無盡仇恨和毀滅欲的瘋虎!”
“怎麼回事?”
“器弩悉弄和那個論巖在我們圍城之前,幹了件絕戶的事。”
“絕戶?”
“他們血洗了噶爾家族。不是論欽陵和贊婆這一支!”
王方翼的聲音頓了頓:“是整個噶爾家族!所有姓噶爾的直系男丁……兩千七百三十一口!上至八十老翁,下至襁褓嬰孩一個不留!盡數誅殺在布達拉宮前的廣場上!人頭壘成了京觀,女子無論老幼,充為官妓,或賞賜給有功將士,凌虐至死!”
“這麼狠?”
“這還不算……”
王方翼的聲音帶著一絲連他都感到齒冷的寒意:“凡是與噶爾家有姻親的,走得近的,甚至只是同姓,住在同一個部落的,只要是能沾上點邊的……論巖都沒放過!邏些城內,噶爾一姓幾近絕戶!論巖這是要掘了噶爾家的根!斷了論欽陵所有的念想!”
“誅九族?”
郭懷亮倒吸一口冷氣,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渾身汗毛倒豎。
“何止九族!這他孃的是滅族!滅種啊!”
郭懷亮終於明白了!明白了為什麼那些邏些守軍會如此瘋狂,如此不惜性命,他們不是在守城!
他們是在守自己的命!因為他們手上,都沾著噶爾家的血!都參與了那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他們知道,一旦城破,論欽陵這條被逼瘋的毒龍,會帶著何等滔天的恨意降臨!那將是比死亡更恐怖的煉獄般的清算!
“所以……”
郭懷亮的聲音帶著一絲凝重:“他們怕……怕得要死!怕得只能拼命!因為退一步就是萬劫不復!”
“沒錯。”
王方翼的目光再次投向論欽陵。
只見那尊“血魔”猛地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如同受傷孤狼的絕唱,又似地獄惡鬼的嘶嚎!
他揮舞著那柄捲刃的巨刀,身先士卒,如同黑色的閃電,再次撲向城牆缺口那最慘烈的絞殺點!
他身後,殘存的歸義軍士兵,眼中同樣燃燒著瘋狂的血色,發出野獸般的嚎叫,緊隨其後,用身體、用牙齒、用一切能找到的東西,瘋狂地撕咬著守軍的防線!
每一次衝擊,都伴隨著更加慘烈的傷亡,但那股毀滅一切的執念,卻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釘在每一個守軍的心頭!
王方翼抬頭望向高聳入雲卻殘破不堪的布達拉宮金頂,又望向邏些城後方那連綿起伏被風雪覆蓋的群山。
那裡,本該有唐軍沉重的攻城雲梯、投石車、弩炮……但高原的酷寒,險峻的山路,漫長的補給線,讓這些戰爭巨獸如同陷入泥潭寸步難行!
運上來的,只有最簡易的衝車和粗糙的梯子。這場攻城戰,從一開始,就被迫迴歸了最原始、最血腥、也最殘酷的形態血肉磨盤!
“沒有巨械那就用人命填!”
王方翼道:“告訴安西軍的兒郎們!歸義軍在前,用命開道!我們的強弓勁弩,給我死死壓制住兩側城牆!敢有冒頭的,射成刺蝟!撞木!給我繼續撞!梯子!給我接著架!這邏些城就算是鐵打的!老子也要用血把它融了!用骨頭把它砸穿!”
“諾!”
郭懷亮眼中爆發出同樣兇狠的光芒,狠狠一抱拳,轉身衝入風雪,嘶吼著傳達命令。
時間,在邏些城下變成了最殘忍的刻度。
每一天,都是以千計的生命為代價的緩慢推進。城牆缺口處的爭奪,如同永不癒合的傷口,反覆撕裂,反覆凝結,又被新的血肉覆蓋。
歸義軍的屍體層層疊疊,幾乎填平了缺口外的壕溝。安西軍的神射手們,弩箭射空了又補充,弓弦拉斷了又換上,手指被凍得開裂,鮮血浸透了扳指,只為壓制住守軍每一次瘋狂的反撲。
簡陋的撞木在血肉鋪就的道路上,一次又一次緩慢而沉重地撞擊著早已搖搖欲墜的城門和缺口邊緣的巨石,發出令人牙酸的悶響。
每一次撞擊,都伴隨著城牆上守軍絕望的嘶吼和滾木礌石砸落的沉悶聲響。
風雪肆虐,酷寒刺骨。
屍體來不及掩埋,很快就被凍硬,成為新的障礙物和掩體。傷者得不到及時救治,在痛苦和嚴寒中哀嚎著死去。
飢餓和疾病如同瘟疫般蔓延,雙方都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但仇恨和恐懼,成了支撐他們繼續殺戮的唯一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