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彷彿看到了一個被放逐的魂魄，在這雪域高原的角落，用盡一生心力，固執地守護著故國的影子，對抗著無情的時光和異域的風霜。
引路的老宮人佝僂著背，步履蹣跚，帶著他們穿過寂靜的迴廊，來到正殿門前。
殿門虛掩著，裡面透出微弱的光線和一種混合著檀香、陳年書卷以及暮氣的味道。
“公主殿下……”
老宮人停在門外，用顫抖的、近乎耳語的聲音通稟：“大唐……大唐的將軍……奉旨……來了！”
殿內一片沉寂。
王方翼和郭懷亮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中沉重地跳動，片刻之後，殿內才傳來一個極其輕微腳步聲。
吱呀——
殿門被從裡面緩緩拉開。
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內的光影之中。
王方翼和郭懷亮的瞳孔，瞬間收縮，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難以言喻的悲愴，如同重錘般狠狠砸在他們的心口！
那是一位老婦人。
她身形瘦削，甚至有些佝僂，穿著一件漿洗得泛白，卻依舊能看出昔日華美紋樣的舊式大唐宮裝。
那宮裝的顏色早已褪盡，如同她逝去的青春。花白的頭髮被一絲不苟地綰成一個簡單的雲髻，只用一根素淨的玉簪固定，再無多餘飾物。
她的臉上佈滿了歲月和風霜刻下的深深溝壑，面板鬆弛，帶著高原特有被紫外線灼傷的暗沉與乾裂。
唯有一雙眼睛，儘管深陷在鬆弛的眼窩中，眼珠也因衰老而略顯渾濁，卻依舊清澈，沉靜，如同兩泓歷經滄桑卻未曾枯竭的古井，沉澱著無法言說的哀傷與一種穿透時光的堅韌。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門外肅立甲冑明亮大唐將士，掃過王方翼和郭懷亮那飽經戰火的臉龐。那目光平靜無波，彷彿早已看透了世間所有的悲歡離合，看淡了生死榮辱。
王方翼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整理衣甲，與郭懷亮一同，對著殿門內那蒼老而單薄的身影，推金山倒玉柱般，單膝跪地！身後的親衛也齊刷刷跪倒一片，甲葉碰撞發出整齊而沉重的鏗鏘！
“臣！大唐安西都護王方翼！”
“臣！大唐安西都護府雪豹軍兵馬使郭懷亮！”
兩人異口同聲，聲音因激動和難以抑制的悲愴而微微發顫，卻字字清晰，如同洪鐘大呂，在這寂靜的宮苑內轟然迴盪：“奉大唐皇帝陛下旨意……恭迎文成公主殿下……歸國！”
“歸國”二字，如同兩道積蓄了數十載光陰的雷霆，狠狠劈開了殿內老婦人那平靜如古井的心海！
文成公主的身體猛地一晃，如同風中殘燭，劇烈地顫抖起來，那雙沉靜了太久太久的眼眸，瞬間被無法遏制的淚水徹底淹沒！
渾濁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衝出眼眶，順著她佈滿溝壑的臉頰瘋狂滾落，砸在冰冷的地磚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她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抓住門框，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慘白，彷彿那是支撐她不會倒下的唯一憑依！
她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抽氣聲，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有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如同斷了線的珍珠，無聲地洶湧地墜落！
數十年的孤寂，數十年的屈辱，數十年的堅守，數十年的望眼欲穿，數十年的故國魂夢……在這一刻，在這聲“歸國”的呼喚面前，化作了最洶湧，最苦澀的洪流，沖垮了她所有的堤防！
她看到了跪在階下的將軍們身上那未曾洗淨的血汙，看到了他們眼中那深切的悲憫與激動。
她聽到了宮苑外那隱約傳來象徵著吐蕃徹底崩塌的毀滅之聲。
她更明白，這聲歸國的背後，是大唐將士多少浴血奮戰，多少埋骨他鄉！
“陛……陛下……”
文成公主終於發出充滿了無盡的哽咽：“聖明！”
她顫抖著，試圖邁出殿門，走向那些跪迎她的將士。
然而，雙腿如同灌了鉛，又像是被無形的鎖鏈束縛了太久太久，早已失去了邁步的力量和勇氣。一個踉蹌，她身體向前軟倒！
“殿下！”
王方翼和郭懷亮驚呼一聲，猛地起身，搶步上前，一左一右，穩穩地無比恭敬地托住了公主殿下那瘦弱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的身軀！
入手處，是隔著單薄舊宮裝傳來令人心酸的嶙峋瘦骨。那重量，輕飄飄的，卻承載著半個多世紀的沉重使命和無盡鄉愁。
文成公主靠在兩位將軍堅實的手臂上，如同漂泊了太久的孤舟終於靠岸。她抬起淚眼婆娑的臉，目光越過跪伏的將士，越過殘破的宮牆，越過那瀰漫在邏些城上空的濃煙與血火，投向遙遠的東方。
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彷彿用盡了全身殘存的力氣，從靈魂深處，發出了一聲混合著無盡悲歡泣血白呼喚：“長安……長安啊……”
這一聲呼喚，如同杜鵑啼血，穿破了高原凜冽的風雪，穿過了數十載漫長的孤寂歲月，帶著一個遠嫁女兒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堅持、所有的魂牽夢繞，在這片被血與火浸透的異域廢墟上空，久久迴盪！
廊下那些同樣白髮蒼蒼的老宮人們，再也抑制不住，匍匐在地，發出壓抑了數十年的、撕心裂肺的慟哭！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都為之凝滯。
王方翼和郭懷亮緊緊攙扶著這位承載了太多，等待了太久的大唐公主，感受著她瘦弱身軀的劇烈顫抖和那滾燙淚水的灼燒。
他們抬起頭，望向東方。目光彷彿穿透了千山萬水，看到了那座巍峨的長安城，看到了朱雀門前翹首以盼的君王與萬民。
歸途雖遠，終有盡時，魂兮歸來，長安在望。
王方翼道：“來人！”
“都護！”
“傳本都護命令！”
王方翼咬牙道：“安西軍、雪豹軍、歸義軍全軍將士聽令！”
“在！”
“本都護命令爾等，十日不封刀！”
十日不封刀，但凡任何一個唐軍將士，都知道這道命令意味著什麼，也就是說，他們在十日之內，可以肆無忌憚。
郭懷亮張了張嘴，他本想說王方翼太狠了，只要回到長安，肯定會受到御史言官的彈劾，哪怕是薛仁貴這樣的將領，也被彈劾成了篩子，還有程知節，蘇定方……
然而，當郭懷亮看著文成公主的淚水，郭懷亮也道：“末將接令，雪豹營全體將士，聽令，十日不封刀，方圓百里，雞犬不留！”
論欽陵道：“歸義軍接令，邏些方圓百里，雞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