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初冬,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凜冽寒潮徹底封凍。細密的雪粒子不再溫柔,而是裹挾著冰渣,狠狠抽打在朱門高牆深宅大院之上,發出沙沙的碎響。往日裡暖閣薰香絲竹管絃的世家府邸,此刻卻瀰漫著一種比屋外風雪更刺骨的寒意。
太原王氏別業深處,暖閣的瑞腦香爐依舊吞吐著名貴的煙氣,卻驅不散瀰漫在空氣中的凝重與恐慌。王敬直枯坐於主位,那張保養得宜曾經透著矜貴紅潤的臉龐,此刻灰敗得如同蒙塵的舊紙,深陷的眼窩裡佈滿了蛛網般的血絲。
他手中緊緊攥著一枚新鑄的、邊緣帶著清晰齒痕的銀元。銀元在燭光下泛著冰冷而刺目的光澤,正面是威嚴的蟠龍,環繞著開元銀寶四個剛勁有力的楷字,背面則是清晰的“壹兩”字樣。
工藝精湛,難以仿造,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然而,這枚象徵著帝國新金融秩序的小小銀幣,此刻在王敬直的眼中,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抽搐!
“完了……全完了!”
王敬直的每一個字都帶著絕望的顫抖。作為太原王氏的現任家主,他與他的父親王珪一樣,算是站錯了隊。李淵佔領長安時,經丞相府司錄李綱引薦,為李淵世子李建成的諮議參軍。唐武德元年(618年),李淵稱帝,建成為太子,王珪轉授東宮舍人,遷中允。
玄武門之變,李世民勝出,他反而重用了王珪和魏徵,這兩位昔日李建成的心腹,當然,重用歸重用,但,不算是李世民的心腹,就是表面上客氣,不過,王珪比魏徵會做人,最終還是被李世民接納,成為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
王敬直作為李世民的女婿,參與李承乾謀反,被流放嶺南,然後他卻悄悄返回太原,化名王直。
其實這事在朝野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但是李治沒有追究,李賢當皇帝的時候,也沒有跟這位姑丈算舊賬。
可問題是,王敬直此次沒有跟上李賢的船,損失慘重,他猛地將銀元拍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發出沉悶的“啪”聲,震得旁邊茶盞裡的水紋盪漾。
“李賢,李賢小兒,好狠毒的手段,好深的心機!”
王敬直佈滿老年斑的手指顫抖著指向案頭堆積如山的賬冊,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滔天憤怒:“看看!都看看!朝廷一紙詔令,廢‘貫’行‘元’!稅收、俸祿、大宗交易,只認這銀元!我們庫房裡堆積如山的開元通寶銅錢……一夜之間,成了什麼?成了廢銅爛鐵!成了佔地方的破爛!市面上的銅錢兌銀元,黑市壓到了十五比一!還在跌!還在跌啊!我們王家幾十代人積攢的銅錢……縮水了十倍不止!十倍啊!”
“何止銅錢!”
滎陽鄭氏的代表鄭玄禮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地介面:“我們囤積的銅料!那些準備鑄錢、鑄器的上好銅錠!也成了燙手山芋!朝廷明令,民間私鑄,形同謀逆!發現即斬!抄家滅族!這……這分明是要絕了我們在錢貨上的根基!釜底抽薪!”
“他哪來的這麼多銀子?”
范陽盧氏的盧承福眉頭緊鎖,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巨大的困惑:“推行銀元,需要海量的白銀做底,他登基才幾年?國庫哪有這麼多存銀?難道……難道他點石成金不成?”
“點石成金?”
王敬直道:“諸位……忘了半年前,那支由內衛和工部‘探礦使’秘密率領、飄洋過海的神秘船隊了嗎?忘了那些跟著船隊後面、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撲過去的…江南海商、還有我們某些眼光獨到的同道中人了嗎?”
他刻意加重了“同道中人”四個字,目光如同淬毒的針,掃過在座幾人。
一個被他們刻意忽略、甚至當時還嗤之以鼻的訊息瞬間湧入腦海!石見!東海之外,倭國那個叫石見的地方!
據說發現了巨大的銀礦脈!皇帝派出了最精銳的內衛和工部巧匠,打著“探礦”、“宣慰”的旗號而更早一步,或者說幾乎是同時得到風聲的某些江南巨賈,以及幾個嗅覺異常靈敏、膽子也異常大的世家旁支(甚至包括他清河崔氏一個不受重視的庶出子弟崔明遠),如同聞到腐肉的禿鷲,傾盡家財,組織船隊,緊隨其後,也撲向了那片傳說中的“銀山”!
“石見銀山!”
王敬直失神地喃喃自語,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彷彿全身的血液都被抽乾了。他猛地想起前幾日家族管事彙報,那個一向被視為“不成器王勃,他作為李賢的心腹,卻沒有向家族洩露半點風聲。
可問題是,王勃突然從江南押運回數百輛密封得嚴嚴實實的大車,當時他只當是海外奇珍,不屑一顧,如今想來那車轍的深度那護衛的森嚴……
“報……”
一個家僕連滾帶爬地衝進暖閣:“稟……稟家主!江南……江南急報!崔崔明遠的船隊滿載而歸!運……運回白銀……不下百萬兩!還有……還有倭奴、珊瑚、珍珠……價值……價值連城!他……他如今在江南,已是炙手可熱的鉅富!連……連揚州大都督府長史都親自設宴款待了!”
“噗……”
崔玉琳再也支撐不住,喉頭一甜,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染紅了面前光滑的案几,也染紅了那枚冰冷的銀元!他身體晃了晃,頹然癱軟在椅背上,眼中充滿了無盡的悔恨、怨毒和一種被徹底掏空的絕望!
“百萬兩……白銀?”
鄭玄禮、盧承慶等人如遭雷擊,呆立當場!一股巨大的寒意從腳底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們終於明白了!
李賢這盤棋,下得有多大!有多深!
他早就探明瞭石見銀山!他故意放出風聲!他利用世族內部永遠無法彌合的利益分歧和貪婪本性!
他讓內衛和工部在前面“開道”,卻默許甚至暗中引導那些急於尋找新財路的世家旁支和江南商賈緊隨其後,去劫掠那座銀山!去替他開採、運輸、甚至初步洗白那海量的白銀!
朝廷付出的,只是一紙探礦使的任命和內衛的少量精銳!得到的,卻是足以支撐貨幣改革的、源源不斷的白銀流入!
而那些參與劫掠的世家旁支和商賈,賺得盆滿缽滿,一躍成為新貴,他們還會在乎本家庫房裡那些貶值的銅錢嗎?
他們只會感激涕零,成為新政最堅定的擁護者,李賢用世家的貪婪,瓦解了世家反抗的根基!用新鑄的銀元,將世族幾代人積累的銅錢財富化為了烏有!
“好一招驅虎吞狼!借刀殺人!釜底抽薪!”
盧承福聲音帶著一種毛骨悚然的寒意:“我們……我們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自己人……捅了自己人最狠的一刀!”
暖閣內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崔玉琳粗重的喘息和燭火燃燒的噼啪聲。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每個人的心臟,越收越緊。他們想憤怒,想串聯,想殊死一搏!
可問題是,拿什麼搏?錢,被廢了!
人,心散了!
那些嚐到甜頭的旁支和新貴,此刻恐怕正忙著清點銀元,哪裡還會跟著他們這些守著銅山哭窮的本家去送死?巨大的無力感和被時代拋棄的恐慌,徹底淹沒了他們。
就在這時!
“嗚……嗚……嗚……”
蒼涼、雄渾、穿透力極強的號角聲,如同九天驚雷,陡然撕裂了長安城上空的風雪與死寂!一聲!兩聲!三聲!整整九聲!這是唯有帝國取得滅國級大捷、獻俘太廟時,才會吹響的九錫凱旋號!
緊接著,如同海嘯般洶湧澎湃的聲浪,由遠及近,瞬間席捲了整個長安城!那是無數個聲音在吶喊,在嘶吼,在歇斯底里地宣洩著狂喜!
“大捷……”
“邏些城破!”
“吐蕃亡了……”
“王大將軍威武……”
“大唐萬勝……”
聲浪如同實質的衝擊波,狠狠撞開了暖閣緊閉的窗欞!夾雜著風雪和震耳欲聾的歡呼,衝了進來!將暖閣內那凝重的絕望,瞬間衝得七零八落!
崔玉琳猛地抬起頭,嘴角還掛著未乾的血跡,渾濁的老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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