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的地，當真賣了？”
“千真萬確！牙行的契書都過了，價格壓得極低，簡直是賤賣！楊家這是鐵了心要破釜沉舟！”
“看來……那銀山之事，絕非空穴來風！連皇后母族都如此篤定……”
“戴相乃百官之首，陛下心腹，他必然知曉內情！今夜無論如何，也要探個明白！”
“是啊，若真有一座銀山……我族豈能落於人後？讓弘農楊氏獨吞？”
“快！前面的人快些！我家郎君還在車上等著回話呢！”
門內的戴府花廳，氣氛更是凝重得幾乎令人窒息。
巨大的青銅仙鶴燈樹燃燒著數十支手臂粗的牛油巨燭，將廳內照得纖毫畢現，卻驅不散那瀰漫在空氣裡的沉重壓力。
檀香的氣息濃郁得有些發悶，宰相戴至德端坐主位，這位以沉穩持重、老成謀國著稱的三朝元老，此刻眉頭深鎖，原本就深刻的法令紋此刻如同刀刻斧鑿。
他面前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堆積著厚厚一摞拜帖，如同小山。他手中正拿著一份密報，眼神銳利如鷹，逐字逐句地掃過，臉色越來越沉。
他的對面，坐著另一位宰相崔知溫。崔知溫出自博陵崔氏，氣度雍容，此刻卻也失去了往日的從容，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黃花梨椅扶手上敲擊著，發出細微卻擾人的篤篤聲，洩露著內心的不平靜。
“戴令公，”
崔知溫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低沉：“楊家此舉……無異於火上澆油！變賣永業田？這是自絕根基的瘋魔之舉！若非有十成把握，豈敢如此？那石見銀山……恐怕比我們想象的，還要驚人！”
李賢其實是自帶名人效應，他在安西的發展中，先後發現十數座銅礦，兩座巨大的金礦山，還有茂山鐵礦、惠山銅礦，這一切的一切，都顯示著，李賢手底下，至少有擅長髮現礦產資源的能力，或者是一個團隊。
戴至德緩緩放下手中的密報，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彷彿帶著千斤重擔：“何止驚人，崔相，簡直是……足以撬動乾坤的鉅富！楊家如此瘋狂，絕非無的放矢。這銀山，恐怕就是陛下為劉仁軌跨海東征備下的真正軍糧！也是……懸在關隴諸姓頭頂，最誘人的餌！”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花廳敞開的雕花木門，望向外面庭院中影影綽綽、焦急等待的人群身影，嘴角勾起一抹苦澀而冰冷的弧度：“你聽，外面這些聲音。弘農楊氏這一把火，算是徹底把石見銀山這四個字，燒成了懸在長安城上、無人能視而不見的烈日！如今，這已不再是秘密，而是……一場席捲所有門閥的狂潮！誰慢一步，誰就可能被這滔天巨浪徹底吞沒，永世不得翻身！”
崔知溫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著那些在燈影下焦灼不安的身影，彷彿看到了無數條聞到血腥味、正從四面八方瘋狂湧來的鯊魚。
他心頭一凜，那股被巨大財富誘惑帶來的眩暈感瞬間被更深的寒意取代，他明白戴至德話中的深意，這銀山是餌，更是漩渦。
皇帝，在下一盤大棋，而他們這些門閥，無論願不願意，都已身處棋局之中，被那名為石見的魔咒，燒灼得坐立難安。
“那……我們……”
擺在世族門閥面前的難題，就像後世的某大國，你到底跟不跟？不跟，我就量產了，你要跟的話，儘快下注。
戴至德沒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懸掛在花廳一側那幅巨大的《大唐海疆堪輿圖》前。
他的目光越過長安，越過波濤洶湧的東海，死死釘在了倭國西陲那片用淡墨勾勒出的、標註著石見二字的狹小區域。
燭光下，那兩個字彷彿在跳動，散發著冰冷而誘人的銀輝。
他伸出手指，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輕輕點在了石見之上。
沉默良久，才用一種近乎嘆息、卻又帶著某種決絕的語氣低聲道：
“事已至此，避無可避。這銀山……已成了所有人心頭燒著的一把火。告訴外面的人，”戴至德猛地轉過身，眼中最後一點猶豫被一種門閥領袖的決斷所取代：“讓他們各自回讓他們各自回去稟報家主！就說石見銀山，確有其事！陛下……欲效安西故智！我輩世族子弟，豈能坐視弘農楊氏專美於前？速做準備！此乃家門興衰之關鍵！”
“家門興衰之關鍵”七個字，如同投入滾油中的冰水，瞬間在戴府內外，在長安城所有門閥巨室的心頭，炸開了滔天巨浪！
戴府花廳內，崔知溫悚然動容，猛地站起身。
門外，那些焦急等待的各家心腹管事，如同被無形的巨浪擊中，瞬間炸開了鍋！壓抑的驚呼、急促的喘息、難以置信的低語彙成一片嗡嗡的聲浪，衝擊著花廳緊閉的門扉。
訊息如同長了翅膀的瘟疫，以戴府為中心，在深沉的夜色中向著長安城每一個角落瘋狂蔓延。
“石見銀山！是真的！”
“戴相親口所言！”
“陛下欲效安西故智！引我們向海！”
“家門興衰在此一舉！”
“快！快馬回報家主！”
整個長安城，徹底沸騰了。
無數盞燈火在深宅大院中徹夜點燃，信使帶著滾燙的密信，在宵禁的鐘鼓聲中憑藉特殊的通行符節，瘋狂地馳向四面八方。博陵崔氏、趙郡李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這些盤踞帝國數百年的龐然大物，如同沉睡的巨獸被同一根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醒，發出了沉悶而焦躁的低吼。
“查！動用所有海外商路！給我把倭國石見翻個底朝天！那銀山到底有多大？礦脈如何？”
“我們大唐還有不少倭人，把他們抓起來，嚴刑拷打，必須問出來！”
“備糧！立刻清點各地倉廩！能調動的糧食，一粒也不許外流！全部集中！”
“籌錢！變賣非核心田產、商鋪、古董珍玩！不惜一切代價，換取現錢、布帛、鹽鐵！遠征海外，耗資如流水！”
“聯絡舊部！當年隨劉仁軌征伐過百濟、熟悉海路的老兵、水手，全部給我找來！重金禮聘！”
“造船！立刻派人去登州、萊州船塢！無論新船舊船，只要夠大夠堅固，全給我訂下！錢不是問題！”
一道道命令，帶著門閥家主們嘶啞而狂熱的嗓音，從一座座深似海的府邸中發出。巨大的家族機器，在“石見銀山”這魔咒般的四個字驅動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轟然運轉起來。
貪婪的火焰燒盡了所有的遲疑和算計，只剩下一個念頭。
搶！搶在所有人前面，搶下最大的一塊肥肉！
長安、洛陽、太原、清河……帝國的經濟脈搏驟然紊亂。
市面上，糧食價格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攀升，糧商們敏銳地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紛紛捂緊糧袋，待價而沽。
一些位置相對偏僻、但面積不小的田產，突然被一些神秘買家以高於市價一兩成的價格迅速吃進，引發小範圍的騷動。
登州、萊州等地的大型船塢，訂單一夜之間排到了數月之後，木材、桐油、鐵釘的價格應聲而漲。
更有一些早已解甲歸田、鬚髮皆白的老水手、老軍校，被突然闖入家門的豪奴恭敬地請上華麗的馬車，奔向未知的前程。
整個帝國的資源，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瘋狂攪動，向著東海的方向，形成一股洶湧的暗流。而這股暗流的源頭，便是那遠在倭國、尚未被大唐一兵一卒踏足的石見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