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太后洞察先機，命我等深挖陛下與商賈之關聯，順藤摸瓜，恐至今仍被其表象所矇蔽！此……此乃臣等失職！請太后降罪！”
武則天沒有理會他的請罪，她的心神完全被這三千工坊帶來的震撼所佔據。
憤怒？有，對情報滯後和兒子瞞天過海手段的慍怒。
忌憚？更有，對這股悄然崛起、足以撼動國本的龐大力量的深深忌憚！但更多的，是一種棋逢對手、被徹底超越認知後的驚悸與重新評估！
“本宮以為他只是在疏通渠道……卻不曾想，他早已在源頭，建起了如此多的泉眼！”武則天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猛地推開緊閉的窗戶！
凜冽的寒風裹挾著雪花瞬間湧入，吹得她鬢髮飛揚，殿內簾幕狂舞，燈火明滅不定。
她渾然不覺，只是死死盯著窗外洛陽城被風雪籠罩的輪廓，彷彿要穿透這混沌，看清那隱藏在長安方向、由三千工坊構築起的無形帝國！
“好一個李賢！好一個集雲社！”
武則天的聲音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不爭田畝，卻爭百工之利！不奪農人之食，卻奪天下商賈之基！以工坊養流民，以新技壓舊業，以低價奪市場……無聲無息間，已將觸手伸向了帝國財富的源頭活水！他這是在……釜底抽薪！是在用另一種方式，挖斷門閥豪強賴以吸食民脂民膏的根基！”
武則天終於徹底明白了李賢的全盤戰略，世族門閥最倚重的就是土地，以及被土地綁在上面的佃戶，也是世族門閥的部曲。
當年楊玄感之亂時，他能夠在短短十數天的時間內，拉起十數萬大軍，當然，這只是後期，前期他是拉了五萬餘人，這是弘農楊氏的力量，而且只是一部分的力量。
當年，李淵在太原起兵，瞬間拉起三萬餘人馬，而且這是裝備精良，糧草充足的兵力，河東世族與李淵鬧翻，他們說掀桌子就掀桌子，短短三個月時間，河東盡數淪陷，河北世族與李唐沒有談籠，同樣三十九州瞬間易幟，這就是世族門閥可以動用的力量。
這其實也是李賢最擔心的問題，大唐由盛轉衰的標誌，就是安史之亂，一旦人口在戰爭中死亡，短時間內難以復原，這才是李賢忌憚的真正原因，他不怕打敗仗，只是怕無數人枉死。
武則天發現李賢的戰略用意，他以鹽務特許的方式，，奪回被地方勢力蠶食的國家專營之利，充實中央財政。飛錢構想，這是李賢最他最擅長的領域，以掌控金融流通命脈，促進商業，催生依附朝廷的新商賈階層。
三千工坊，這才是真正的核心！
建立龐大的、高效率的、受控於“集雲社”（即受控於李賢）的工業生產體系！它直接創造財富，吸納大量底層人口（流民、貧戶、賤籍），提供就業和穩定（比開荒更安全可控），用物美價廉的商品衝擊舊有市場，削弱地方豪強控制的傳統手工業經濟基礎！
同時，這些工坊本身，就是巨大的物資儲備庫和潛在的後勤基地！其改良的技術，更是無價之寶！
這三者環環相扣，構成了一個以經濟控制為核心，避開土地雷區，從側面迂迴包抄，最終實現“積力蓄勢，重塑格局”的宏大戰略！其格局之深遠，佈局之精妙，執行之隱秘，遠超她先前所有的預判！
“葉紅衣！”
武則天猛地轉身，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與凝重。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殿門內側陰影中的葉紅衣，瞬間閃身而出，單膝跪地：“奴婢在！”
“本宮不管你用什麼方法！”
武則天的鳳目中燃燒著洞察真相後的熊熊火焰與冰冷的決斷：“動用掖庭宮所有力量，給本宮徹查集雲社，查清它每一個主要工坊的精確位置、規模、產出種類、技術來源、工匠來源、原料來源、銷售渠道！查清它背後每一個關鍵人物的背景、與李賢的確切關聯！查清它龐大的資金流如何運轉！查清它的技術圖紙藏在何處！查！給本宮查個底朝天！本宮要知道，這三千工坊的巨網，到底已經織到了何種地步！它下一步，又要伸向哪裡！”
“奴婢遵旨！”
葉紅衣感受到武則天語氣中的森然寒意，心中一凜，沉聲應道。
“還有！”
武則天補充道，眼神銳利如刀：“嚴密監控所有與集雲社有密切商貿往來的大商號！特別是……江南沈家！本宮要知道，六郎的飛錢之夢，是否已在這些工坊的支撐下，悄然落地生根了！”
“是！”
葉紅衣領命，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的風雪中。
武則天獨自站在敞開的窗前，任憑風雪吹打。寒意刺骨，卻讓她因震撼而有些沸騰的血液冷靜下來。
她看著手中那份已被捏皺的密檔，上面三千一百二十七家的數字，如同烙印般刻在眼裡。
“三千餘家……”
武則天再次低語，這一次，聲音裡除了震撼，更多了一種棋逢對手的、近乎亢奮的凝重，：“賢兒啊賢兒……為娘終究還是小看了你。你以為，你躲在‘民生’、‘百工’的幌子後面，行這‘釜底抽薪’、‘積力蓄勢’之實，為娘就看不穿嗎？”
武則天緩緩關上窗戶，將風雪隔絕。殿內重新陷入昏暗，只有她的身影在燈影下顯得無比高大，也無比孤獨。
“你看得更遠，更深……這很好。”
武則天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複雜難明的笑意，那笑意裡，有忌憚，有欣賞，更有一種被徹底激起的屬於巔峰權力者的昂揚鬥志：“但本宮的棋枰，也遠比你想象的要大！你想用這三千工坊積蓄力量？本宮倒要看看，是你的泉眼湧得快，還是本宮的江河……更能容納百川，掌控流向！”
一場圍繞帝國經濟命脈、關乎未來權力格局的無聲戰爭，在母親對兒子龐大布局的驚駭認知中，正式升級到了前所未有的烈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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