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本能，李賢霍然起身！
“劉公留步！”
劉仁軌的腳步，在門檻前硬生生頓住了。他高大的身軀彷彿被這聲音釘在了原地，保持著邁步的姿態，僵直了一瞬。他沒有立刻回頭，只是那挺直的背脊，似乎比方才更緊繃了幾分，像一張拉滿的弓弦。
李賢的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狂跳，方才的憋悶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賭博的興奮和孤注一擲的決然。
李賢的目光如鷹隼般攫住劉仁軌僵硬的背影，聲音低沉下去：“朕方才想起一事。鴻臚寺密報，倭國……其西陲荒僻之地，有山名石見。據土人所傳，山中蘊藏之物，乃是銀！其量之巨，恐非等閒礦脈可比擬。”
“銀”字出口的剎那，整個御書房的時間彷彿被凍結了。
背對著皇帝的劉仁軌，身體猛地一震！那絕非年邁體衰之人應有的顫抖，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被巨大力量猝然擊中的戰慄！
他垂在身側的、那雙佈滿歲月刻痕、曾執掌過千軍萬馬令旗的手，指關節驟然繃緊、凸起，在緋色官袍的映襯下，白得驚人。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
動作不復之前的從容沉穩，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滯。當他完全轉過來，面向御座時，李賢清晰地看到了那張蒼老面容上翻天覆地的變化。
方才的恭謹、疲憊、古井無波的平靜，如同被狂風撕碎的薄霧，消失得無影無蹤。深陷的眼窩裡，那雙閱盡滄桑、早已看淡風雲的眸子，此刻竟爆射出兩道駭人的精光！
那張佈滿深刻皺紋的臉，肌肉微微抽搐著，所有的鬆弛感蕩然無存，緊繃得像一塊風乾的岩石。連呼吸，都變得粗重而短促起來，在死寂的殿內清晰可聞。
他整個人，像一把瞬間被從佈滿塵埃的舊鞘中拔出的古劍，儘管劍身佈滿歲月的鏽跡，但那股沉寂了太久、渴望飲血的森然殺氣，卻毫無保留地噴薄而出！
李賢的心跳在胸腔裡猛烈撞擊，幾乎要破膛而出。
成了！這老狐狸的偽裝，終於被這“銀山”二字狠狠撕開了一道口子！
他強壓住內心的狂瀾，面上依舊維持著帝王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高深莫測的淡然，迎視著劉仁軌那幾乎要噬人的目光。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將按在密報上的手指，又輕輕向下壓了一壓，彷彿在說：“東西就在這裡，誘惑就在眼前。”
那名為“石見”的銀山，其蘊含的財富，足以令任何冷靜的頭腦瞬間沸騰！開疆拓土？揚威異域？
不！那些都是虛名！
真正能撬動關隴門閥那鋼鐵堡壘的，唯有這實實在在、白花花的銀子！
足以讓他們瘋狂，讓他們暫時忘卻腳下土地的爭奪，像當年被引向安西一樣，被引向那片海外的蠻荒之地！
那銀光，刺破了他所有的推諉，也點燃了他沉寂已久的某種東西。
“陛下……”
劉仁軌道：“此等……荒僻之地，蠻夷盤踞，竟敢私藏天賜之銀？實乃……藐視天威！”
他的話語，已為即將到來的征伐，定下了不容辯駁的基調，不是侵略，是討伐不臣，是取回應屬天朝之物！
李賢心頭巨石轟然落地！他清晰地看到，劉仁軌眼中那毫不掩飾的熾熱與決絕。
他知道，成了。
李賢緩緩坐回龍椅，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如刀鋒，直刺劉仁軌：“劉公以為，當如何？”
劉仁軌挺直了腰桿，那七十餘歲的蒼老身軀此刻竟散發出一種淵渟嶽峙的磅礴氣勢，彷彿瞬間回到了當年縱橫海疆、令高句麗與百濟聞風喪膽的統帥歲月。
他再次向前一步，距離御案僅三尺之遙，緋袍無風自動。
“陛下！”
劉仁軌的聲音陡然拔高，斬釘截鐵：“此銀乃天賜大唐之祥瑞！豈容倭奴竊據？老臣雖年邁，筋骨尚存！若蒙陛下不棄，老臣願提一旅之師，跨海東征！必犁庭掃穴，為陛下……取回這石見銀山！以彰我天朝赫赫之威！”
李賢心中大定，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只微微頷首，目光深邃：“劉公忠勇，朕心甚慰。然跨海遠征，非同小可。倭國雖蕞爾小邦，然其地崎嶇，民風兇悍……”
“陛下！”
劉仁軌直接打斷了皇帝的話，氣勢如虹，不容置疑：“老臣昔年蕩平百濟，踏破熊津，倭奴水師，不過土雞瓦狗！其陸上烏合之眾，更不足慮！只需精兵三萬，樓船百艘，輔以老臣舊部熟諳海戰之將，半年之內，必克石見！將銀山……雙手奉於陛下階前！”
劉仁軌的胸脯起伏，話語間充滿了對敵人極致的蔑視和對勝利絕對的把握，那是百戰名將深入骨髓的自信。
李賢看著眼前這頭被“銀山”徹底喚醒的戰獅，知道火候已到。他緩緩站起身，繞過御案，走到劉仁階面前。
李賢伸出手，用力地、重重地拍在劉仁軌那雖蒼老卻依舊堅硬如鐵的肩膀上。
“好！”李賢的聲音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一股席捲一切的帝王之氣：“朕便將此重任，託付於劉公！水陸將佐、軍械糧秣，朕親自督辦！劉公只管放手施為，為朕取銀山，為大唐……開此萬世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