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刺破錶象：“光福是嫡長，不錯。可賢兒自己，是本宮的第幾個兒子？本宮的長子弘，又是什麼下場？”
武則天提及早逝的長子李弘，她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痛楚，瞬間又被更深的冰寒覆蓋。
“這大唐的江山，自高祖開國，太宗鼎定，何曾真正按嫡長二字穩穩傳過？”
武則則的語氣帶著一絲嘲諷：“建成是嫡長，玄武門血濺三尺；承乾是嫡長，幽死黔州！賢兒難道忘了？他自己這個天子之位，也是踩著兄長屍骨上來的！”
“這些老狐狸，他們怕！”
武則天眼中精光一閃，銳利如刀：“他們怕陛下身體日蹙，怕本宮心思難測！更怕東宮遲遲不立，國本動搖！他們不敢明著上書請立光福為太子，那是僭越！是逼宮！所以……她就藉著文成公主歸國這件看似‘小事’，用這鋪天蓋地的反對，來提醒六郎，來逼他表態！逼他做出選擇！要麼，確立光福的皇太子之位，安撫眾臣，穩固國本！要麼就承受這‘不識大體’、‘不顧國本’的指責！”
“太后明鑑萬里。”
葉紅衣心悅誠服，同時也感到一股寒意。
“所以，本宮不過問。”
武則天重新拿起那枚玉環，語氣恢復了一貫的雍容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本宮倒要看看，本宮的兒子會如何選。是沉溺於那點姑侄親情，被這小事絆住腳？還是能撥開迷霧，看清這朝堂之上真正的驚濤駭浪？路，讓他自己走。這帝王心術他得自己悟透。”
她不再言語，只是專注地看著指間流轉的溫潤玉光，彷彿那裡面蘊藏著整個天下的風雲變幻。
紫宸殿內，薰香嫋嫋，一片沉寂，唯有窗外偶爾掠過的雁鳴，劃破這令人窒息的平靜。
甘露殿內的空氣，凝固得如同深冬的寒冰。
李賢孤立在御階之下，年輕挺拔的身軀顯得有些僵硬。他望著階下那些垂首肅立，姿態恭謹卻寸步不讓的重臣身影，戴至德的老成持重如同山嶽，劉仁軌的剛直不阿如同鐵壁，張大安的欲言又止，薛仁貴的耿直擔憂……
一張張面孔，一句句諫言，在他腦海中激烈碰撞。
“不合禮制……恐啟吐蕃遐思……有損國體！”
“陛下乃國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請陛下三思！”
這些聲音，起初如同惱人的蜂鳴，讓他煩躁、委屈，覺得小題大做，甚至隱隱感到一種被聯合壓制的憋悶。
然而，就在這極度的壓抑和困惑之中，一道靈光，如同暗夜中的閃電，猝然劈開了他心頭的迷霧！
逼宮？
不，不是逼他本人。他已是天子，地位穩固。
那他們如此執著地反對一件“小事”，真正想要逼出的…是什麼？
嫡長子…光福！
母后（武則天）那深不可測、時而溫煦時而冰冷的眼神，朝堂上那些看似平靜水面下湧動的暗流，還有，那些史書上血跡斑斑的記載，玄武門、承乾、李弘，嫡長二字在大唐宗廟前染上的斑駁血色！
電光石火間，李賢猛地明白了！
這鋪天蓋地的反對聲浪，哪裡是衝著文成姑祖母？哪裡是衝著他出城幾十裡？這分明是一群老謀深算的臣子，在用最激烈的方式，向他這個天子發出無聲卻震耳欲聾的吶喊：儲君空懸，國本何在？
立儲！他們要逼他確立李光福的皇太子之位！
為這看似穩固，實則暗流洶湧的朝局，為大唐江山，提前錨定那根定海神針！用確立下一代繼承人的方式，來徹底穩固斷絕一切可能的變數！
一股寒意，瞬間從李賢的腳底直衝頭頂，激得他指尖冰涼，隨即又被一種巨大的、沉重的明悟所取代。
原來如此！
這哪裡是“小事”？這分明是關係社稷根基牽動朝野神經的滔天大事！他方才的委屈和不解，此刻顯得多麼幼稚可笑！
李賢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帶著深秋的凜冽，深深沉入肺腑。再抬起頭時，他臉上的激動、委屈、困惑之色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靜與凝重，眼底深處，是洞悉了驚濤駭浪後的決斷。
他緩緩轉身，不再看階下群臣，而是面向御座的方向，儘管那裡此刻空無一人。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沉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壓下了殿內所有無形的波瀾：
“諸卿……所慮深遠，忠忱可嘉。”
李賢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彷彿在心頭掂量過：“文成姑祖母歸國，誠乃家國大事。然國體為重，禮法攸關。朕……受教了。”
此言一出，戴至德、劉仁軌等人緊繃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鬆，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李賢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最終，落在那象徵至高皇權的空御座之上，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然：“文成公主歸國，當以國賓之禮，遣宗室親王並重臣迎于都亭驛！彰顯大唐氣度，慰藉功臣之心！”
李賢話音一轉，目光變得無比銳利，如同出鞘的利劍，直指問題的核心：“然國本之固，更勝於迎賓之禮！朕身為國君，當為社稷萬年計！長子光福，雖年幼，然天資仁厚，乃皇后所出之嫡長！為固國本、安天下計，早定名分，冊立皇太子！”
“冊立皇太子”五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寂靜的甘露殿！戴至德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中爆發出難以抑制的激動光芒！
劉仁軌緊鎖的眉頭瞬間舒展，深深一揖到底！
張大安、薛仁貴等人更是面露狂喜，齊齊躬身：“陛下聖明，臣等附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