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書齋內,薰香嫋嫋,書卷氣濃得化不開。年僅十歲的太子李光福正襟危坐,小臉繃得緊緊的,一絲不苟地臨摹著《論語》的片段。
侍講學士在一旁捻鬚頷首,對太子殿下這份遠超年齡的沉穩與專注讚不絕口。空氣裡瀰漫著一種近乎凝固的完美。
“光福。”
李賢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刻意營造的寧靜。他沒有穿龍袍,只著一身尋常的深青色圓領袍衫,步履輕鬆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種東宮眾人許久未見的、屬於父親的溫和笑意。
李光福立刻放下筆,起身,一絲不苟地行禮:“兒臣參見父皇。”
李光福動作標準,語氣恭謹,毫無錯漏。
李賢看著兒子這副“小大人”的模樣,心中微嘆,面上卻不顯,只是擺擺手:“免禮。今日功課且放一放,隨父皇出去走走。”
“出去?”
李光福清澈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被更深的恭順掩蓋,“父皇,老師言,君子當坐如鐘,立如松,勤學不輟,以養浩然之氣。兒臣……”
“老師的話,自然有理。”
李賢打斷他:“然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今日,父皇帶你去看看真正的‘浩然之氣’生於何處。走吧,換身尋常衣裳,莫要驚動旁人。”
李賢的舉動在東宮侍從眼中無異於離經叛道。
但皇帝親臨,無人敢置喙。
很快,一輛毫不起眼的青幔馬車,載著換了粗布衣裳的李賢和李光福,悄然駛出了東宮側門,匯入了長安城清晨熙攘的人流。
李光福緊緊挨著父皇坐著,小小的身體有些僵硬,對這完全脫離禮制的環境感到陌生和不安。
他看著車窗外飛掠而過的市井百態,販夫走卒的叫賣聲、食物的香氣、馬匹的腥臊氣混雜著湧入感官,讓他下意識地蹙起了秀氣的眉頭。
馬車並未在繁華的東市西市停留,而是徑直駛出了明德門,一路向西,朝著遠離長安城郭的郊野而去。繁華漸褪,取而代之的是廣闊的田野和散落的村莊。
馬車在一片金黃的麥田旁停下。時值仲夏,正是麥收時節。烈日當空,無遮無攔地炙烤著大地,空氣中瀰漫著麥芒乾燥的粉塵味和濃烈的汗腥氣。
李賢拉著李光福的手下車。眼前的一幕,瞬間衝擊著這位養尊處優的小太子。
麥浪翻滾的田野裡,數十個農人正揮汗如雨。他們大多赤裸著古銅色的上身,面板被曬得黝黑髮亮,汗水如同小溪般在脊背的溝壑中流淌。
沉重的鐮刀在他們手中揮舞,每一次彎腰、割麥、捆紮,都伴隨著粗重的喘息和肌肉的顫抖。烈日下,那重複而艱辛的動作,帶著一種原始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田埂上,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農,佝僂著背,正用粗糙開裂的手,小心翼翼地從地上的瓦罐裡,捧出一小把摻雜著麩皮的粟米,餵給一個同樣瘦小的、約莫五六歲的男孩。男孩吃得狼吞虎嚥,幾粒粟米掉在地上,老農立刻顫巍巍地俯身,一粒一粒地撿起來,吹掉泥土,又放回孩子手裡。
李賢牽著李光福,無聲地走近。
“老丈,收成可好?”
李賢的聲音平和,帶著鄉音。
老農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滿是疲憊,看到李賢父子雖衣著樸素但氣度不凡,連忙放下瓦罐,侷促地搓著手:“回……回貴人話,託老天爺的福,今年雨水還算勻稱,這……這眼前這一畝,估摸著能打……能打兩石吧。”
“兩石?”
李光福忍不住小聲開口,他雖年幼,但在東宮也聽師傅講過農事,“書上說,良田一畝可收三石……”
“呵呵……”
老農苦笑一聲,露出殘缺的黃牙,“小貴人啊,那是書上的話,是上等水澆地、風調雨順的好年景。”
“老漢這點薄田,是山坡旱地,能有這一石半,已是燒了高香了。交了田租,留了種子,剩下的……也就勉強夠一家幾口嚼穀到秋,還不敢生病,不敢遇災……”
他指著遠處彎腰割麥的幾個壯年,“那是我家老大老二,從雞叫幹到鬼叫,就為了這點餬口的糧食。”
李光福看著老農枯瘦的手,看著他佈滿皺紋、被汗水浸透的臉,又看看田裡揮汗如雨、沉默勞作的農人,再看看那個捧著幾粒粟米吃得香甜的孩子。
他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兩石”這個冰冷的數字背後,是烈日下的暴曬,是鐮刀磨破的手掌,是佝僂的脊背,是勉強餬口的艱難。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早上在東宮用銀匙吃下的、精細烹製的早膳,胃裡突然有些翻湧。
李賢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示意他看田埂上。一隻瘦骨嶙峋的老黃牛,正費力地拖著沉重的石磙碾壓著剛割下的麥穗,發出沉悶的聲響。
一個農婦跟在後面,不斷翻動著麥秸,汗水溼透了她的粗布衣衫。
“光福,”
李賢的聲音低沉,“你碗中每一粒米,都浸透了這些農人這樣的汗水。這便是‘粒粒皆辛苦’。”
李光福怔怔地看著,小臉煞白,之前被禮法規訓出的“沉穩”蕩然無存,只剩下深深的震撼與茫然。
馬車繼續前行,來到渭水河畔一處相對喧囂的地帶。
這裡並非繁華市鎮,卻矗立著幾座高大的磚砌廠房,粗大的煙囪冒著滾滾濃煙,空氣中瀰漫著煤炭燃燒的屬於工業的躁動氣息。這是“集雲社”旗下一座規模中等的冶鐵工坊。
李賢帶著李光福,沒有走正門,而是繞到側面一個供原料進出的偏門。巨大的鼓風機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地面都在微微顫抖。
門內,景象更是讓李光福瞳孔驟縮。
巨大的空間被高溫扭曲著視線。
幾座熔爐如同巨獸的巢穴,爐膛內烈火熊熊,橘紅色的鐵水在爐口翻滾,散發出令人窒息的熱浪。靠近爐子的工匠,只穿著簡陋的皮圍裙,精赤著上身,面板被高溫烤得通紅髮亮,汗水剛滲出就被瞬間蒸乾,留下一道道白色的鹽漬。
他們用長長的鐵釺攪動著鐵水,或用巨大的鐵鉗夾起火紅的鐵塊,送到鐵砧上。
“鐺!鐺!鐺!”
沉重的鐵錘砸在通紅的鐵塊上,火星四濺,如同綻放的死亡之花!每一次錘擊,都伴隨著工匠肌肉的賁張和一聲壓抑的嘶吼。
灼熱的鐵屑濺落在他們裸露的面板上,發出“滋滋”的輕響,留下點點焦痕,他們卻彷彿渾然不覺,眼神只專注地盯著手中逐漸成型的鐵器。
角落裡,幾個年歲稍小的學徒,正費力地拉動巨大的風箱,為熔爐鼓風。
他們同樣汗流浹背,小臉被燻得烏黑,稚嫩的手臂因持續的用力而微微顫抖。空氣中瀰漫著汗臭、鐵腥和燃燒不充分產生的刺鼻菸氣。
李光福只覺得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幾乎讓他窒息。
那震耳欲聾的敲擊聲如同重錘砸在他的心上。他看著那些在灼熱地獄中勞作的工匠,看著他們身上被火星燙出的傷疤,看著學徒們疲憊不堪卻不敢停歇的神情,一股強烈的恐懼和不適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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