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識地抓緊了父皇的手,手心全是冷汗。
李賢感受到兒子的顫抖,將他拉近了些,指著那些飛濺的火星和被捶打的鐵塊:“光福,看到了嗎?你乘坐的馬車輪軸,宮中堅固的殿門鐵環,甚至將來鐵路上賓士的火車輪轂,都出自這樣的地方,都浸透著這些工匠的血汗。沒有他們忍受這地獄般的灼熱與辛勞,就沒有長安城的繁華,沒有帝國的強兵利甲。”
一個工匠似乎注意到了門口衣著不凡的“訪客”,投來一瞥。
那眼神裡沒有好奇,只有深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堅韌。李光福被那眼神刺得心頭一縮,慌忙低下頭。
離開工坊,李賢並未帶兒子回城,而是轉向附近一處風景頗為雅緻的莊園。這是當地一位頗有名望的致仕官員(五品)的別業。
通報了李賢刻意安排的、一個無關緊要的“商賈”身份後,門房雖有些疑惑,但看李賢氣度不凡,還是將他們引了進去。
繞過影壁,眼前豁然開朗。亭臺樓閣,小橋流水,奇石盆景錯落有致。絲竹之聲隱隱傳來,空氣中飄散著酒肉和薰香的混合氣息。
在一處臨水的敞軒內,正舉行著一場宴會。幾位身著綢衫、頭戴方巾計程車紳模樣的人,正圍坐暢飲。
桌上擺滿了精緻的菜餚:整隻的烤羊羔,清蒸的鱸魚,鹿脯熊掌,時鮮果蔬,還有李光福在東宮也難得一見的、來自嶺南的荔枝。玉壺裡斟滿的是琥珀色的美酒。
主位上的那位致仕官員,鬚髮皆白,面容紅潤,正捋著鬍鬚,對著滿桌佳餚,搖頭晃腦地吟誦著:“唉,這世風日下啊!陛下近年來,重商賈,興百工,甚至讓那滿身銅臭的沈煥登堂入室,位列侍郎!更有甚者,竟欲以奇技淫巧之‘鐵路’,勞民傷財!長此以往,禮崩樂壞,聖人之道不存矣!”
“是啊是啊!”
旁邊一人立刻附和,夾起一塊肥美的鹿脯,“王公所言極是!我等飽讀詩書,當以匡扶社稷為己任!陛下被那格物奇巧所惑,我等更應恪守聖賢之道,教化鄉里,維繫人倫綱常!豈能讓那商賈匠人亂了尊卑?”
另一人舉杯笑道:“王公高義!來,飲勝!莫談國事,莫談國事!且賞這園中美景,品這杯中瓊漿!人生得意須盡歡啊!哈哈!”
席間一片附和之聲,推杯換盞,言笑晏晏。
話題很快轉向了長安新出的詩賦,某位名伶的唱腔,或是誰家又得了前朝某位名家的字畫。絲竹之聲悠揚,薰香嫋嫋,一派富貴閒適、清雅脫俗的景象。
李賢和李光福被安排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李光福看著眼前這豐盛到奢侈的宴席,聽著那些士紳高談闊論著“聖人之道”、“禮崩樂壞”,再回想起麥田裡老農那一把粟米,工坊裡工匠那灼熱的汗水和飛濺的火星……巨大的反差,如同冰火交加,衝擊著他幼小的心靈。
他感到一陣強烈的噁心。
那精緻的菜餚,那馥郁的酒香,此刻都變得刺鼻難聞。他看到那位王公侃侃而談時,嘴角還沾著一點油漬,那“清雅”的形象瞬間崩塌。
他明白了父皇帶他來這裡的目的。這些人口中的“聖人之道”、“憂國憂民”,與他們此刻的享樂,與他們口中鄙夷的“商賈匠人”的血汗成果,是如此割裂!如此諷刺!
李光福的小手在桌下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憤怒和……迷茫。
書本上那些“仁者愛人”、“民為貴”的聖賢教誨,與現實看到的景象,在他腦中激烈地碰撞著。
歸途的沉默與一粒粟
夕陽西下,青幔馬車在官道上緩緩而行,駛向長安城那越來越清晰的巍峨輪廓。
車廂內一片沉寂。李光福蜷縮在角落裡,小臉埋在膝蓋裡,肩膀微微聳動。他沒有哭出聲,但李賢知道,兒子在無聲地流淚。這一天的所見所聞,如同三把重錘,狠狠砸碎了他被東宮精心構築的、用禮法和聖賢書包裹起來的“完美”世界。
李賢沒有安慰,只是靜靜地坐著,目光投向窗外飛掠而過的田野。暮色四合,勞作了一天的農人三三兩兩扛著農具歸家,身影疲憊而渺小。
許久,李光福抬起頭,臉上淚痕未乾,眼神卻不再是之前的茫然,而是充滿了困惑、痛苦和一種被顛覆後的空洞。
“父皇……”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沙啞地問道,“為什麼?為什麼田裡的老爺爺那麼辛苦,只能吃帶麩皮的粟米?為什麼工坊裡的叔叔伯伯要在那麼熱、那麼危險的地方幹活?為什麼……為什麼那些老爺們,吃著那麼好的東西,說著那麼好聽的話,卻……卻好像看不到這些?”
李賢轉過頭,看著兒子那雙被淚水洗刷得異常清亮的眼睛,心中既痛又欣慰。痛的是兒子承受了不該承受的衝擊,欣慰的是,那被壓抑的天性和良知,終於開始甦醒、開始質疑。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袖中緩緩掏出一個用手帕小心包裹的東西。他開啟手帕,裡面赫然是幾粒黃澄澄的、飽滿的粟米——這是在麥田裡,那個老農掉在地上,又被他彎腰撿起的那幾粒。
李賢拈起其中一粒,託在掌心,遞到李光福面前。夕陽的餘暉透過車窗,給這粒小小的粟米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光。
“光福,你看這粒粟。它從一顆種子,落入貧瘠的旱地。它要熬過春寒,躲過蟲害,頂住烈日。它需要農人汗水的澆灌,無數次的鋤草,小心翼翼的守護。它要經歷風吹雨打,才能在秋天,變成你看到的這一粒。”
“這一粒粟,從土地到你的碗中,它走過的路,遠比你想象的艱難漫長。它承載的,是農人一年的希望,一家的性命,而那些高談闊論計程車紳老爺,”
李賢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他們碗中的珍饈,杯中的美酒,他們享受的亭臺樓閣,他們口中吟誦的華麗詩賦……哪一樣,離得開工匠的爐火,離得開農人的汗水,離得開商賈的奔波?”
“聖人之道,不在皓首窮經的空談裡,不在奢靡宴席的觥籌交錯間!”
“真正的‘仁’,是看到這粒粟的來之不易,是明白你享受的每一份安逸背後,都站著無數像那老農、像那工匠一樣,在烈日下、在爐火旁、在泥濘中,用血汗和性命託舉著這個帝國的人!”
“真正的‘義’,不是清高地鄙夷商賈百工,而是尊重他們的勞動,保障他們應得的報酬,讓他們也能有尊嚴地活下去,讓他們的孩子不必再重複父輩的艱辛!”
“真正的治國之道,不是守著祖宗成法,讓少數人永遠高高在上,讓大多數人永遠在泥土裡掙扎!而是像父皇修鐵路、興工坊、行銀元一樣,用新的方法,打通血脈,創造財富,讓這粒粟能更公平地滋養更多的人!讓那些在田裡流汗、在爐邊灼燒的人,也能分享到帝國強盛的果實!”
李賢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字字千鈞,如同重錘,敲打在李光福的心上。他低頭看著父皇掌心中那粒小小的、在暮色中散發著微光的粟米,再回想起麥田的烈日、工坊的灼熱、宴席的奢靡……巨大的洪流在他幼小的心中奔湧、衝撞。
他彷彿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這個世界。看清了支撐起帝國繁華表象的,是那些沉默的大多數在泥土與爐火中的掙扎。看清了那些被東宮師傅奉為圭臬的“禮法”和“清談”,在真實的苦難與不公面前,顯得多麼蒼白無力,甚至虛偽!
淚水再次洶湧而出,這一次,不再是恐懼和茫然,而是對過往認知崩塌的痛楚,以及對真實世界感到的沉重與…一種懵懂的責任感。
他伸出微微顫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像捧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從父皇掌心接過了那粒粟米。
小小的粟米,躺在他白皙稚嫩的掌心,卻彷彿有著千鈞之重。
馬車駛入長安城高大的明德門,華燈初上,將這座偉大的城市映照得如同天上宮闕。車窗外,是依舊喧囂的市井,是輝煌的宮燈,是象徵著帝國無上權力的重重殿宇。
車廂內,李光福緊緊攥著掌心那粒帶著泥土氣息的粟米,將它貼在胸口,彷彿要將那麥田的烈日、工坊的灼熱、農人的汗水、工匠的堅韌,都烙印進自己的靈魂深處。
他抬起頭,望向窗外流光溢彩的長安夜景,那雙曾被禮法規訓得過於“沉穩”的眼眸裡,此刻翻湧著前所未有的複雜光芒。
有痛苦,有迷茫,更有一種被點燃的、想要去理解、去改變些什麼的微弱火焰。
李賢看著兒子沉默而堅毅的側臉,沒有言語。
他知道,今日埋下的這顆種子,遠比東宮書齋裡千百句聖賢教誨更有力量。打破那層被權力和禮法扭曲的殼,讓兒子看到真實的人間,感受真實的疾苦,明白權力的根源與責任。
這是他作為父親,能給予兒子最珍貴的教導,也是他試圖對抗那冰冷歷史輪迴的,最溫柔也最有力的一步。
路還很長,但至少,真正的旅程,開始了。那粒粟米的微光,將在少年太子的心中,照亮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李賢非常清楚,僅僅是這樣教導太子是不夠的,想要培養出一個出色的繼承人,這才是每一個皇帝應盡的責任,這就是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