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書齋的晨課,氣氛微妙地凝固著。
太子李光福依舊坐在書案後,面前攤開的《禮記》散發著熟悉的墨香。然而,他握筆的手卻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時飄向窗外,那裡彷彿還殘留著麥田灼熱的陽光,工坊震耳的轟鳴,以及那粒靜靜躺在他貼身錦囊裡的粟米。
侍講學士抑揚頓挫地講解著禮之用,和為貴,聲音卻彷彿隔著一層水幕,模糊不清地傳入耳中。
“殿下!”
侍講學士薛慎微微提高了聲調,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滿:“為君者,當心無旁騖,持敬守中。陛下雖偶有率性之舉,然聖賢之道,方是立身之本,治國之基。殿下切不可因一時新奇,而荒廢了根本。”
李光福回過神,小臉繃緊,下意識地想要像往常一樣,恭敬地回應“師傅教訓的是”,可話到嘴邊,那粒粟米的微涼觸感,老農枯瘦的手,工匠灼熱的汗水,以及宴席上士紳虛偽的嘴臉,瞬間湧上心頭。
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重新低下頭,盯著書頁上那些熟悉的文字,眼神卻失去了往日的專注,只剩下一片深沉的迷茫和掙扎。
薛慎眉頭微蹙,心中警鈴大作。
太子殿下自那日隨陛下出宮歸來,明顯有些魂不守舍。這絕非吉兆,定是那些奇技淫巧、市井俗務擾亂了殿下的心性,必須加緊引導,將殿下拉回正道!
與此同時,甘露殿的御案上,奏章堆積如山。新設三部的磨合、鐵路工程的推進、稅務新法的落實、邊境軍情的奏報……每一件都牽動著帝國的神經,都需要李賢這位掌舵者耗費巨大的心力。
連續數日,他批閱奏章直至深夜,眼中佈滿血絲,案頭的參湯換了一盞又一盞。
然而,當貼身內侍許多錢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該安歇時,李賢的目光卻落在了一份特意放在案角的毫不起眼的奏報上,那是東宮侍講學士呈上的,關於太子殿下近日學業略有懈怠,心緒似有旁騖的密奏。
李賢疲憊的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隨即被更深沉的決心所取代。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推開參湯,沉聲道:“更衣。備車。去東宮。”
“陛下,您已經兩日未曾安寢……”
“無妨。”
李賢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顯得有些孤寂,卻異常堅定:“朕答應過光福的事,無論多忙,都必須做到。教他,比批一百份奏章更重要。”
夜色深沉,一輛輕便馬車再次悄然駛出宮門,直奔東宮。
當李賢的身影出現在李光福寢殿外時,值夜的內侍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小太子李光福更是被喚醒,揉著惺忪的睡眼,看到一身常服、面帶倦容卻眼神溫和的父皇,先是愕然,隨即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衝散了睡意。
“父皇?”
“起來,跟父皇出去。”
這一次,目的地更遠。馬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疾馳,駛向長安以北靠近驪山腳下的一處偏僻村落。
天光微熹時,馬車在一個簡陋的農家小院外停下。
院內,一個鬚髮皆白、身形佝僂、缺了一條手臂的老者,正用僅存的手,費力地劈著柴火。他的動作很慢,每一次舉起斧頭都異常艱難,斷臂處空蕩蕩的袖管隨著動作晃動著。
李賢帶著李光福,如同尋常訪客般走進院子:“老丈,討碗水喝?”
老者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了看他們,點點頭,放下斧頭,顫巍巍地走向水缸舀水。
當他轉身遞過粗陶碗時,李光福清晰地看到,老者佈滿皺紋的臉上,有一道從眉骨斜劈至嘴角的猙獰刀疤,那斷臂的袖管裡,更是空空如也!
“謝老丈。”
李賢接過水,喝了一口,目光落在老者空蕩的袖管上:“老丈這傷是?”
老者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遙遠的痛楚和難以磨滅的驕傲,他用沙啞的聲音道:“貞觀十九年,徵高句麗,安市城下,被高麗狗的狼牙棒砸的……胳膊沒了,命撿回來了。這個,是當年在西域,跟突厥人拼命時留下的。不值一提,都過去了。”
李光福心頭劇震。
貞觀十九年?那是皇祖父(李世民)的時代,眼前這位看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農,竟然是跟隨太宗皇帝開疆拓土浴血沙場的老兵!他缺了一條手臂,臉上帶著駭人的傷疤,卻在這破舊的院落裡,用僅存的手,默默劈著柴火!
李賢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示意他看院子角落。
那裡,掛著一件洗得發白打滿補丁的舊軍袍,上面依稀還能看到褪色的番號和一塊磨得發亮的軍功章!
“老丈,日子過得可還成?”
李賢問道,語氣帶著真誠的關切。
老者咧嘴笑了笑,露出殘缺的牙齒,笑容裡滿是滄桑:“託陛下的福,當年回來,給了八十畝永業田,免了些稅賦。如今老了,種不動了,靠朝廷那點微薄的撫卹,還有族裡小輩接濟點……能活著,看著太平日子,比啥都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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