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乾澀的眼眶裡,也緩緩蓄起了一層薄薄的水光。她緊抿著失了血色的唇,聲音微顫,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有的痛……我已承受不起第二次了……”
拓拔濬只覺得自己的心彷彿是被誰狠狠地攥住了,他側過臉,將滾燙的唇印在她微涼的手心,語氣裡仍帶著一絲殘餘的埋怨:“連逐遠和蒼青都來不及反應……你怎麼就能那麼快?”
阿依努力回憶了一下,眼神有些迷茫:“我也不知道……看到那人舉著刀子衝向你的時候,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再清醒時……刀子就已經插進來了……”
拓拔濬心中劇震。他記得清楚,當時阿依離他尚有兩三步之遙!要在那電光火石間擋在他身前,除了刻入骨髓的本能,絕無其他可能!而她此刻茫然的描述,更印證了這一點——那是超越思考、源自生命最深處的守護。這讓他愈發困惑:阿依能在生死關頭,本能地以命相護,足見她對他的這份真心。可既然是真心愛他,又為什麼要用麝香?
“夫君有心事?”阿依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臉上那一閃而逝的陰霾與迷茫。
“沒有。”他嘴硬地否認。她為他傷重至此,氣息奄奄地躺在這裡,他怎能在這時用那些疑竇去煩擾她?
阿依傷在左肺,說了這一會兒話,氣息已明顯急促起來,胸口微微起伏。她強撐著精神,目光直直望進拓拔濬躲閃的眼眸深處,聲音雖弱卻異常清晰:“夫君有心事,所以早上不願來見我,是嗎?”這句話一出口,氣息驟然紊亂,劇烈地嗆咳起來,蒼白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拓拔濬本就尷尬萬分,再見她因追問而咳喘得如此痛苦,心中更是被巨大的愧疚與憐惜淹沒。他慌忙俯身,一手輕撫她起伏的胸口助她順氣,口中迭聲安撫:“別急……慢些呼吸……”阿依痛苦地閉上眼,緩了好一陣子,那撕心裂肺的咳喘才漸漸平息,但人也徹底脫了力,連睜開眼皮都顯得無比艱難。
拓拔濬心疼得無以復加,連忙柔聲哄勸:“並不是什麼要緊的事,而且我自己還沒有想清楚。你睡一會兒吧!我保證你睡一覺醒來就能看到我。那時候你精神好些了我再同你講。”
阿依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沉重的眼皮終於合上,沉沉墜入了昏睡。
等阿依睡熟了,拓拔濬起身去洗漱更衣,然而剛一動作,卻發現自己的衣角仍被阿依幾根無意識的手指緊緊勾纏著,彷彿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他心頭一軟,眼底泛起酸脹的暖意,俯身寵溺地輕輕颳了下她小巧的鼻尖,然後極其溫柔地、一點點將自己的衣料從她虛弱的指間抽出。他替她掖好被角,在她耳邊用氣音低語:“乖,我去收拾一下,換件衣服,很快就回來陪你躺著,不然坐在床邊睡一夜,渾身疼。”
熄了燈在阿依身旁躺下,拓拔濬牽著她的手,側身而臥,在黑暗中描摹她輪廓的剪影,耳畔又響起她那句低啞的話:“有的痛,我已承受不起第二次了。”他知道致遠的死,帶走了阿依半條命,他一直想要的只是竭盡所能去熨平她的傷口,卻從未想過,自己竟會有一天成為她餘生的命脈、成為她寧願捨棄自己的生命也絕不肯失去的那個人。他原以為阿依不過是在中元節祭奠後才慢慢向他敞開一線心門,卻沒料到,於她而言,一旦認定,便是傾盡所有、焚身以火;她毫不遲疑地把整顆心毫無保留地交給他,讓這份愛熾熱得連呼吸都帶著灼痛,讓他成為了她無法割捨的一部分。可當她默默地把這份至重至深的信任與依靠全然交付時,他在做什麼?他在嫉妒她的初戀,在懷疑她的真心,在她劫後餘生最需要他的時候避而不見。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他一直自矜地認定,對他這樣的人而言,婚姻裡的感情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他從不相信自己真能贏得一份澄澈無垢的真心。他對阿依有愛,有欲,可骨子裡依舊固執地認為,即使是感情也是可以擺上秤盤,用來交換的。既然他給不了阿依完整的愛,便理所當然地不敢奢求她的全心全意。甚至,他會卑鄙地寬慰自己——他能容忍阿依時常懷念致遠,不過是拿她的舊念來對沖自己給不起的完整。所以當他知道阿依身體裡有麝香時,他的第一反應是憤怒,逃避,而沒有去想為什麼。而現在,阿依用她的生命告訴他,他錯了。她給予他的,是她全部的光亮,澄澈得沒有一絲陰影。而他自問,何德何能?
阿依再次醒來時,已經是下午。或許是因為這一覺睡得時間夠長,這次醒來時,她的精神比之前幾次都要好。拓拔濬喂她吃完了一碗粥,剛想扶她躺下,她拉著拓拔濬的手,道:“夫君,我想坐一會兒。”
於是他輕輕托起她的身子,讓她偎在自己懷裡。正好對著窗外那方窄簷。一對燕子正貼著青瓦穿梭,雄燕叼來溼泥,雌燕細細抹平,泥點像墨珠滾在舊簷,翅影掠過,留下一抹清涼的灰藍。拓拔濬望著忙碌的雙燕,奇道:“天都涼了,它們不久就該往南飛,怎麼還忙著補巢?”
阿依仰頭,頰邊貼著他衣領,輕聲道:“不過是暫時離開罷了,等明年春暖花開,它們總要歸巢的。”她指尖虛點著翻飛的燕影,“今年住出來的裂縫就得今年補上,要是留著不補,等到冬天寒風凜冽,霜雪交加,那小小的窩巢可就禁不住了。只有現在把洞縫補得嚴嚴實實,冬夜的寒風和霜雪才割不破它們的小窩,它們的小窩才能安然無恙地度過寒冬——”她忽然轉頭,鼻尖輕觸到他的下頜,話音輕柔,細膩的呼吸吹在他的頸上,“等明年春天暖風吹回來,燕子們就能回到這裡繼續生活,生養它們的小燕子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