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閣的燈,燃了一整夜。
天快亮時,沈長昭離開了藏書閣。
偌大的殿中只有葉如棠一人。
她斜倚在榻上,裹著皇帝昨晚留下的玄衣。
葉如棠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睡在皇帝最看重的藏書閣。
她睡得很輕,沈長昭剛離開她就醒了。
她披衣起身,腳剛落地,外頭就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還有一道熟得不能再熟的尖細嗓音:
“娘娘,皇上已去紫宸殿早朝,那賤人昨夜果真就在藏書閣,陛下……一夜未曾讓她出來。”
葉如棠一愣,貴妃?來的好快。
她剛來得及攏好衣襟,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溫宛凝進來了。
她今日穿得極豔,紫煙金繡的對襟衫,華貴非常。
李來福跟在她身後。
葉如棠下跪行禮。
“你真有膽子。”溫宛凝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連我都不曾染指的地方,你居然敢來。”
葉如棠連忙伏地磕頭,“娘娘明鑑,昨夜是李副使將我送來,說是娘娘吩咐我要好好侍奉聖上,奴婢焉敢不從啊!”
她低眉順眼,恭敬至極。
溫宛凝臉色一下子沉了,向李來福瞪去。
李來福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來:“你胡說什麼!明明是你自己偷跑進來的!我何時讓你來了!”
“偷跑?”葉如棠抬頭看他,“若非李副使指路,昨夜我如何能走進這裡?莫非您是怕貴妃怪罪,所以不敢認了?”
她語速很慢,卻字字逼人。
李來福的臉色瞬間青一陣白一陣。
溫宛凝再也壓不住火,猛地揮手,一個耳光扇過來!
啪!
“賤人!你以為爬上龍床就能攀上高枝了?!”
葉如棠臉頰被扇得歪向一邊,頭髮散落,唇角瞬間滲出一絲血。
她慢慢地轉回頭,抬眼看著溫宛凝,“娘娘,您為何不分青紅皂白?奴婢只是聽命行事,奴婢無錯啊。”
溫宛凝怒極反笑,抬手又要打。
李來福在旁急道:“娘娘且慢,此賤婢還未受旨封位,正該此時拖出去責罰,打死也無妨。”
“誰敢?!”
冰冷的男聲,忽然從門口傳來。
眾人一愣,回頭,全都跪下了。
是沈長昭!
他穿著一身未換的朝衣,身上還掛著寒氣,顯然是半路折回。
“陛……陛下?”李來福腿一軟,整個人貼在了地上。
溫宛凝臉色也變了。
沈長昭一步步走進殿內,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葉如棠。
目光落在她紅腫的臉頰,眸色一點點沉下來。
“朕才離開一刻,你們就想殺人了?”
他語氣很淡,卻明顯飽含怒氣。
“貴妃,朕的藏書閣,你也敢闖?”
溫宛凝咬牙:“陛下,此賤婢昨夜犯了瘋病,勾引聖駕,壞了宮規,妾身只是……”
“宮規?”
沈長昭冷笑一聲,伸手去扶葉如棠。
葉如棠緩緩起身,隨即又要跪下:“奴婢……不敢。”
“起來,不必跪。”
沈長昭親手把她扶起來,攬進懷中。
李來福抖成了一團。
溫宛凝一時啞然。
沈長昭目光掃過眾人:
“她如今是朕的婕妤。”
“誰敢動她一分,朕便廢誰十分。”
葉如棠怔了怔,抬眼看他。
那一瞬,她明白了。
她賭對了。
他心裡,確實有那個與自己長的極像的女人。
以前她不是那女人,但現在,她是了。
溫宛凝僵在原地,臉色發白,卻兀自強撐,“妾身,不敢。”
沈長昭不再看她。
低下頭,將葉如棠抱得更緊了些,彷彿是要把她貼進骨子裡。
葉如棠的臉貼著他胸膛,聽得見他心跳,又穩又有力。
她不僅保住了命,還有了身份。
皇帝揚聲吩咐,“葉如棠,賜婕妤,封號昭,居景和宮。”
“宣內諭司,速將冊封詔擬好。”
“著太醫院派人進景和宮給婕妤請脈,由尚藥副使親理。”
李來福一個勁兒磕頭:“奴才知罪,求皇上恕罪。”
皇帝一眼都沒有看他,“今日起,李來福罰入禁言房思過。”
貴妃離去前望了葉如棠一眼,眼底是幾乎扭曲的恨意:且看你能得意幾時。
正午時分,葉如棠走進了景和宮。
景和宮,是新修的殿宇。
不比長信宮那樣金玉堆疊,這裡很安靜,甚至有些簡陋。
葉如棠走進來的一刻,所有人都看著她
曾經長信宮的宮婢,如今成了獨掌一宮的婕妤。
景和宮的門檻一夜之間高了三寸。
葉如棠還未坐下,皇帝身邊的太監小祿子已經快步而入,跪倒在地,嗓門尖而亮:
“恭賀婕妤娘娘鳳體安康!
“奉陛下口諭,賜景和宮——“
“金絲楠木雕花長案一張,紫檀三寶格一座,玉瓷纏枝牡丹三事成器,定燒冰裂紋青釉盞十隻……”
“另有南珠數顆,羊脂玉手鐲一對,緙絲香袋三枚,皆為昭華宮中舊藏,陛下命人重新拈香,送於娘娘宮中。”
昭華宮,昭和郡主的舊物啊,葉如棠微笑,謝了恩,命宮婢們一一記下收入庫中。
小祿子走後,各宮的封賞也一一送到,皆是一些珍玩擺件,唯有長信宮,送來的是一隻玉雕的獅子狗。
葉如棠看著那隻憨態可掬的獅子狗,輕輕一笑,明白這是貴妃在嘲諷自己,提醒她不過就是貴妃身邊的一條狗。
“挽翠,“葉如棠吩咐內諭司分配給她的貼身宮婢,”擺在正廳最顯眼的地方,如此可愛,本宮要日日看著。
“是。”挽翠看著那玉雕,眼底閃過異色。
廊前的綠槐下,兩名灑掃的小宮女壓著聲音,“你聽說了嗎?陛下今日賞了婕妤娘娘昭華宮的東西!連那對羊脂玉鐲都賞了!”
“什麼?不是說陛下從不許人動昭華宮的東西?”
旁邊一個年紀略大的宮女嘖了一聲,“咱們宮裡這一位,如今真是聖恩隆寵,風頭無兩啊!”
“尚藥副使謝如一,前來為婕妤娘娘請平安脈。”
“請謝老進來。”葉如棠手撫案邊,微不可察地一握。
謝如一,尚藥副使,二十年前便入宮為醫,如今白髮半頭,仍執藥典於晨昏,宮中人稱“謝老”。
無人知他來歷,無人記得他過往,只知道他常年不笑,話少人冷,只對經方、脈法、香典感興趣。
除了葉如棠。
她知道,謝如一是當年父親葉清辭最得力的徒弟,入宮前便隨侍身側,一柄藥鏟、一爐香盞,行遍南北。
後來父親出事,謝如一因治癒了德妃的咳疾,被太后重用,封為尚藥副使。
多年來宮裡已換過多任院使,數撥宮醫,謝如一卻始終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