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他踉蹌著朝外面走去,走了沒幾步,身子一晃,險些栽倒。
劉賢衝一旁的周倉低語了幾句,不多時,當週倉再回來的時候,身邊竟多了一個人,一個壯健的年輕人。
甚至他已經不能稱之為年輕人了,因為曹彰已經三十一了。
天子去了壽春十九年,他也整整做了十九年的人質。
“子文。”
看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曹彰,曹操瞪大眼睛,如同做夢一樣。
劉賢道:“我早就說過,會讓你們父子重逢,今日正好兌現承諾,你們可以一起回去了。”
殘陽如血,沉沉塗抹在漢水兩岸。襄陽城郭在暮色裡勾勒出濃重的陰影。
曹操立在岸邊,曹彰的手緊緊攙扶著他,那臂膀傳來的力量幾乎成了他搖搖欲墜身軀的唯一支撐。
他一身長袍沾染著煙塵與乾涸的暗色血痕,昔日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如今只餘下渾濁的疲憊與深不見底的蒼涼。
劉賢也來到了岸邊,他神色平靜,目光在曹氏父子身上短暫停留,既無得勝者的倨傲,亦無虛偽的憐憫。
劉賢只微微頷首,聲音沉穩:“曹公,船已備妥,一路順風。”
他抬手示意,一艘簡陋的舢板靜靜泊在淺水處,隨著渾濁的波浪輕輕搖晃,猶如一片無依的落葉。
曹操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試圖說些什麼,最終只化作一聲嘆息。
這一次,他輸的體無完膚,二十萬大軍,就這麼沒有了。
曹彰挺直了脊背,臉上竟無一絲波瀾。十九年為質的光陰,彷彿已將他錘鍊成一塊沉默而堅硬的石頭。
他只是深深的看了劉賢一眼,也無隻言片語。對劉賢,他心中沒有感激,同樣,也尋不見一絲外露的恨意,長年的磨鍊早已教會他將所有情感深深埋藏。
“父親,走吧。”
曹彰小心地將曹操扶著上了船,然後親自撐船,往對岸駛去。
船至中流,水流湍急。
曹操再也無法剋制,他猛地扭轉身軀,目光死死盯在漸行漸遠的襄陽城上。
“哇”地一聲,一大口濃稠的鮮血噴湧而出,濺落在渾濁的江水裡,瞬間被激流捲走。
“父親!”曹彰失聲驚呼,一把將他緊緊抱住。
曹操的身體劇烈顫抖著,如同秋風裡最後一片枯葉。
今夜對他來說,打擊實在太大了。
先是將十萬將士拋棄,接著又被劉賢和天子連番羞辱,能撐到現在,實屬不易。
無力地倚靠在兒子懷中,曹操雙眼緊閉,面如金紙。
數日後,鄴城巍峨的城門終於出現在地平線上。曹彰在路上僱了一輛馬車,將身子極度虛弱的曹操送了回來。
曹丕得到訊息,趕忙率領吳質、朱鑠、蔣濟等人迎接。
馬車粼粼,徑直駛入徵西將軍府,沒錯,直到現在,曹操還只是一個徵西將軍。
除非他稱帝,否則,就必須接受這個官職。
馬車停穩後,曹彰先一步利落地躍下,隨即回身,將那個幾乎是被攙抱下來的枯槁身影穩穩托住。
曹丕瞧見曹彰,認了好久才認出來,見他身型壯碩,目光深邃,頓時心猛地一沉。
從曹彰身上,他能明顯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
曹丕內心:這是我弟?這氣場…有點東西啊。
去壽春深造了十九年,曹彰終於留學歸來了。
小的時候,曹彰憨厚耿直,一言一行,都掛在臉上,可是此刻,曹丕從他臉上除了看到他擔心父親的身體,別的什麼表情,他都無法窺探到。
“子文!”
曹丕愣了一下,趕忙搶步上前,聲音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失而復得的狂喜。
“你回來了,真是太好了。”
曹彰卻沒有那麼激動,反倒急忙催促,聲音沉穩中帶著嚴厲,“快傳醫官,給父親診治。”
曹操被小心地安置在寢殿深處的臥榻上。醫官們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為他診治,一直忙到夜裡,曹操才算稍稍恢復了一些。
看到曹彰曹丕都守在床邊,曹操開了口,“子……文……”
曹彰立刻上前一步,“父親,孩兒在。”
曹操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喘息稍定,他死死盯著曹彰的眼睛,問道:
“為父要考教你一下,你說接下來……我們該……如何應對?”
這簡短的問話,重逾千鈞。
這並非尋常的垂詢,而是關乎生死存亡的終極拷問。
曹丕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眼睛緊緊鎖住曹彰的側臉。醫官們更是大氣不敢出,垂首退得更遠。
曹彰沉默著。
他沒有立刻回答,目光低垂著。
十九年的質子生涯,無數個日夜的屈辱、忍耐與觀察,讓他學會了沉思,遇到問題不再盲目衝動。
曹操看著兒子,臉上露出了些許欣慰。
終於,曹彰緩緩抬起頭,迎向父親那充滿痛苦與希冀的目光。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冷靜。
“父親,當務之急,唯有一字:收!”
曹操渾濁的眼珠微微動了一下。
曹彰繼續道,“襄樊一戰,我軍損失慘重。此乃斷臂之痛,傷及根本。眼下之危局,不在外敵之強,而在自身之虛——我等疆域遼闊,然兵力已捉襟見肘,且星散於四方,首尾難顧。此乃敗亡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