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長東

第10章 瘋魔

小廝左右看不見郎君,只兩個老婦並一群女使,心知來者必是哪家正頭命婦官身,一屋子兒孫富貴。

當下告了個委屈,道:“而今宅門清冷,長時不見客來,主上又裁剪用度,角門處.就沒時時候著了,見罪兩位尊夫人。”

謝家女使插話道:“貴府上有主母,下有娘子,今兒早間我們請過話的,說是女眷來訪,而今沒個管事的女使來,倒叫小廝迎門。

但憑來的是兩家老祖宗,若有個年輕新婦並姐兒,傳出去,是貴府的不是,還是咱們作客的不周到。”

“斷不是這麼回事,娘子歇了氣,實在是...自有好姐姐在前頭正門候著呢,哪曾想您二位祖宗屈尊降貴的..”

王謝兩婦相視一眼,各自了然再沒繼續追問,料來如今王家門楣,能往他正門處杵上一杵,都算深情厚誼。

了是她二人女眷,嘴上遣詞用句不相饒,心頭繁文縟節一概壓的牢實,還按著往常王家笙歌鼎沸時來。

如此行過了角門裡風水塘橋,往進裡後花園子過了,都快至三進院處,才有個主家娘子模樣的人並四五個僕婦領著兩杆軟轎往人前走。

遠遠見前頭那個粉面紅妝,赤環銀佩的湊上來,額頭細汗淋淋要攙兩位老夫人。

一伸手,不知攙哪個,比劃一陣尷尬縮回去,賠笑道:“早間得了話,著人去尋郎君,奈何這正午過了,還不知人在哪。”

王家么兒,該是弱冠有多,不知為老母作何打算,一直沒正經議親,王雍事一出,越發耽擱。

這會迎出來的,估計是個外室通房,張謝兩人打心眼裡瞧不上,不多寒暄,口稱無妨,本是來拜訪郡夫人麼,軟轎也不坐了,行路去便是。

謝老夫人徑直問:“你家夫人可好些了。”

那粉面娘子神色古怪,想是旁邊丫鬟下人多不好實說,擠牙弄舌磨蹭著回:“老太太好些了,比往日,能多說幾個字了。”

“真是天可憐見。”張太夫人喜道,“那趕緊兒去看看,正好咱們帶了些參藥靈芝來,雖知道你這不缺,到底是我們老遠心意添著。

且好好伺候,等明年開春,沒準你家老夫人還上得馬背,奪個頭彩來。”

那娘子只賠笑迎合,少有言語,一行人到了前院正廂房,底下女使都歇在門外,張謝二人隨著進屋,本是要解了身上氅了,裡頭涼意居然比外頭還深些。

謝老夫人在繫繩處摸索一陣,轉而又往臉頰碰了下,那頭張太夫人跟著低聲埋怨了句,“怎麼沒個人氣兒。”

粉面娘子停下腳步,轉而與張謝二人道:“實不是底下不恭敬,而今郡夫人比往日,是能多說幾個字了。

只是.....只是....”

“你支支吾吾做什麼?“張太夫人道。

“往兒個,郡夫人憂思過甚,見人便喊‘我的兒’,來人聽著已是不妥了,現兒個,倒只會另一句.....”

“你這口齒埋沒在這,怎不去尋個茶樓子說書,叫我聽的揪心懸膽,只恨沒個鼓鑼敲給你。”謝老夫人一拂袖,冷臉往裡屋去。

“尊夫人...”後頭娘子急喊。

且過了隔斷又過屏風,見裡頭月窗處擺了張黃木搖椅,在“吱吱呀呀”的晃。

上頭坐著婦人滿頭銀髮如蓬草,隨意挽了個髻拿個緞帶子繞著,麻木對著窗外,一身麻灰舊衣袖口處,居然垂了絲縷線頭來。

“郡夫人...”謝老夫人尋常喊過一聲。

那婦人呆滯轉頭看她,一雙眼裡居然霎時希冀生光,左右晃動腦袋,大為遺憾道:“怎麼死的,不是你哦。”

此話一出,謝老夫人也禁不住毛骨悚然,世人當然希望旁人替自個兒受過,可...即便是瘋魔了,不見得就執念至此,張口而出。

那粉面娘子趕上來,站在旁側輕道:“大抵如此了...郡夫人而今身旁站不得人。

她....一見著人,便時時如此問,問的急了,還要動起手來,底下只能是伺候個茶水飯食..”

“什麼時候成的這樣,家中小郎君可尋醫找藥?”張太夫人問。

“說不好哪一日來....宮中大夫還來瞧過一回,無有良方。”

“怎麼死的,不是你哦。”椅子上枯木樣又念得一句。

粉面娘子趕緊道:“底下人已在尋小郎君,兩位尊夫人不妨往廳中暫歇。

恐郡夫人一時情急,我這廂實在沒個擔待..”說著嗓子裡已是哭腔。

張太夫人忙拉著各處往後退了些,眼見那椅子繼續秋風枯葉一樣毫無生氣的搖,各自心有慼慼,隨著往如今王家廳裡用了盞茶。

王家小郎遲遲不歸,天邊落日見橘色,縱是如今成了祖宗,女眷仍不便夜行。

張謝二人留下拜禮,由各門中女使簇擁原路回了去。

馬車裡再不似來時活泛,許久才聞張太夫人低低問:“你道她說的誰,誰死了好。”

“管教誰替她家大郎死了都好,何須分明誰是誰來。”

又是一陣良久沉寂,張太夫人嘆道:“我看,她說的是她小兒,寧肯小兒無了,好過大兒沉水。

往日只聽得對長子嚴苛,於小兒憐愛,教養嬌養,都為著何來?“

謝老夫人並不答話,另道:“你與我打探打探萬安寺後頭觀子,為首的女冠姓甚名誰。

既是官冠,必能查著名頭的,再與我去瞧瞧那小兒,我看她合的上,怪著我口中總不見好,將那竹節分我一筒。“

“這廂說著王家事,你怎又扯到觀子裡,聽的心冷如鐵,誰見了王家那場面.....往常也是同過席的,你.....”張太夫人忽然頓口。

“你與王家有親。”張太夫人恍然大悟。

謝老夫人目光轉向別處未答,張太夫人快語道:“我說你平白無故的來瞧,忙前忙後的尋人。

是了,王家那小子死活沒個準話,他一回來,這是哪年頭的事,定是有這麼一樁事,你不說與我,我問旁人去。

你便是存心,遣婆婦去伢子處買她七八個來,由著挑是了,已然是個他人買賣裡過活的,橫捏豎捏都是命。

觀子裡那個,好端端的當菩薩,我是要來做個伶俐姐兒,你尋去李代桃僵?

你個....你個...”終了張太夫人沒罵出口,對著老友道:“你另挑個,莫與我搶這個。”

謝老夫人垂目笑道:“作什麼悲天憫人相,咱們這麼多年過手,哪樣丟得哪樣丟不得,我看那椅子上郡夫人明白的很。”

張太夫人喘了數口氣再不做言語,近了張家府門,臨下車,道:

“你自個兒行去,我老了,一聽見別人唸叨什麼舉頭三尺有神明,心口處就慌忱忱的。”

外頭女使撩開門簾,將人扶了下去,謝老夫人緩緩喘了口氣,招呼女使往家趕。

王家園子裡,王亨總算回到,身上酒氣未散,唇角胭脂還濃,但聽得今日有客來訪,摺扇一開,渾不在意道:

“別家女眷,我在反而不便,那孃親不是整日在那不動彈,想怎麼看怎麼看。”

白日裡粉面娘子無聲彎了頸,輕道:“郎君早日沐浴歇著吧。”

王亨搖扇大步往裡,行至屏風處忽停,半晌方躡步繼續,一盞孤燈旁,王郡夫人仍似白天在椅子上搖晃。

“孃親。”王亨喊。

滿頭白髮緩緩轉過來,燭火晃晃,總覺眼底還有慈意,如幼時呼他“閒兒”,卻接著道:“怎麼死的,不是你哦。”

卻閒,是王亨小字。他始終分不清,孃親是不是覺得當日如果不留下自己,沒準同行還能救大哥一救...

還是....自己換大哥一換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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