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與不信都在其次,後宅無旁事,左不過是這些東西打發時間,只她繞了大半個時辰,還不知謝老夫人一本正經請自個兒是為何。
偷眼看去,一雙手扼著翠減紅消,巴掌大的星朗色圓腹瓷水盂裡先拿硨磲碎鋪了八分滿,裁得一枝石榴生根其中。
葉是青山花為靈,擺在桌上冰盆處,冷氣徐徐生煙,彷彿片刻盂裡頭就要幻化個神女仙娥,婀嫋娉婷出塵。
傳聞謝老夫人自嫁過來,便是一手花藝功夫名滿京都,崔婉心不在焉,忽聞那石榴處問:“周肇來尋咱們郎君做什麼。”
粱律逢七休沐,適逢謝簡在家未曾外出,守門的一通傳,自瞞不過謝老夫人耳目。
但前頭家主待客敘話說了些啥,後宅哪能鉅細得知呢,不過是底下人伺候添茶搖扇囫圇聽兩句。
崔婉絲線在指尖一緊,起身道:“似乎是,周大人辭官離京來與郎君作別。”
想到謝老夫人最厭煩底下回話不清不楚,她趕緊續道:“這會兩人還在會茶尚沒離去,晚間我問過郎君,再來稟告阿家。”
“郎君宿在書房,有幾月了?”謝老夫人丟下剪刀,接過曹嫲嫲遞的帕子。
崔婉面色一變,片刻才答:“今年朝事繁忙,郎君他....”
“你年歲大了。”謝老夫人擱下手中帕子換了茶碗,“都是內人過來的,多的用不上我說。
你比我好些,我進門兩年不足,郎君就添了新人,新人又添了新福。
也是你爭氣,前頭三個落地都是哥兒,可你也瞧見了,空房孤燈,不是長久之計。
你做不得他枕邊人,就該想辦法聽些枕邊話,後宅裡頭,唯一要緊的,就是郎君心意。
心意二字看不見摸不著,哪能握的住呢。
我看你還是早做打算,別叫他自個兒領些不三不四腌臢東西,髒了地方要我幫你擦。”
“嗯,謝過阿家提點。”崔婉扯著那幾束絡子,並不十分難熬,高門主君,哪個後宅不是脂粉生香。
早有預料的事兒,一旦發生,反而能讓人鬆口氣。
“還有另一樁,六月十九是云云生辰,人說高堂在時小兒不賀,到底是她來咱們處頭一次。
避諱些的話,就選十七八,看哪天日子好。
你擔了孃親二字,該備置備置,邀與她相熟的來吃個便飯,末了再領著上街玩些時候也可。”
語氣像是嘲弄,“貓三狗四兒一年,過春又過歲,是咱們這的人了。”
話題轉的如同水盂裡枝葉,謝老夫人剪子一併,咔嚓聲斷的乾脆,連情緒空當兒都沒給崔婉留。
她自是一一應下,得了謝老夫人許可後抱著那堆亂麻樣絡子出門往自己院。
回到住處屏退丫鬟,思前想後,問與乳母的居然是“郎君與周大人還沒散麼”。
“還沒人來傳話呢。”乳母看了看天色,“約莫快了,這都黃昏了。”
“那該遣個人去問問,不妨留周大人在此用膳。”
下人一溜煙兒跑到書房,周肇聽罷,趕忙起身與謝簡告辭,桌上壺幹碗空,早該散了。
崔婉聽到的支言片語沒錯,周肇確是來作別的,只不為著辭官,而是離京外放。
昔日天子眼前人,淪落到針眼大個地方作察事主薄去了,連他妻兒老小一併隨從。
能往謝府私塾授課,必然是有些淵源在,同在朝堂,謝簡更是知道此回外放,不是天子下令,而是周肇自請。
從來只有地方官拼命往京中,若非事出有因,哪有人求著往下淌的。
他猜是為著陶矜重得封號一事,旁敲側擊數次,周肇一直顧左右而言他。
直至分別時,送客到門外,周肇仿若自言自語:
“咱們為人臣子,最要緊的,是聖人心意。
謝大人以為,今上是喜歡聽忠言呢,還是喜歡聽順言?”
“明君不惡於忠言逆耳,諂臣自得於順言邀功。”謝簡答的含糊。
“聖人老了,他而今既不喜歡忠言,也不喜歡順言。
他最喜歡他的臣子不要發言,直到他開口,然後臣子學他說話,這才合乎心意。”
周肇笑道:“謝大人同宋大人此回言順,聖上固然歡喜,可歡喜過了,就會想你二人膽敢自作主張揣測於他。
歸根究底,是我往謝府多走了幾天,就當是我常伴君側,聽得君王私密,告知了你二人。
下回,又是誰來呢。”
周肇拂袖而去,謝簡站在原地許久長出了口氣,轉身往書房路上方才想透,聖人是起了疑心周肇和謝府合謀。
雖結局如了聖人意,可天子臥榻,哪容得他人窺伺,也就是周肇走的快,再不走,沒準哪一日....
他也不覺得難熬,伴君從龍,千古都這麼過來,如同傍晚日頭從西邊落下去,世事從沒變過。
男男女女,都沒變過。
翌日崔婉帶著纖雲特往渟雲房裡,提及生辰,問想請哪些好友來玩。
京中諸人,她哪認得幾個,掰著指頭半天,居然只想起陶姝。
崔婉道:“這就不行了,她是帶孝之人。
孝子之事親也,居則致其敬,養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哀,祭則致其嚴。”
這話沒在道家經文裡見過,聖賢書好像也還沒讀到,渟雲問:“什麼意思?”
“就是戴孝之人,不得赴宴,不得聲喧,不得作樂,以致其哀其嚴。”
其實還有不得嫁娶,不過陶姝那般年歲,和嫁娶還離得遠,崔婉就省了用詞。
那沒了,渟雲尚不知俗世婚嫁喪娶諸多規矩,僅記得陶姝說謝府趨炎附勢,或然安樂公死了,所以崔娘娘不肯請陶姝過來。
她抱著畫冊,不太明白自個兒何時有的這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