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用罷,謝家幾個哥兒須往書房問課。
因謝簡飯間交代查查停雲學過哪些,擇日不如撞日,謝承提議兩個妹妹一起去,不作考究,當個玩鬧走動。
謝簡不置可否,崔婉自是應下,笑與纖雲道:“以後,雲兒也要練字習文了。”
纖雲對即將到來的苦楚一無所知,眼珠子咕嚕嚕往大哥處轉了轉二哥。
最後轉到小哥處,喜道:“那以後我就能和哥哥一處去玩了?”
崔婉跟著看向三個兒子,抬手摸了摸纖雲腦袋頂抿嘴沒答話。
謝老夫人捧著茶碗,刻意沒出聲,挑眼看停雲。
其眉眼朗朗,既無對纖雲的豔羨,也無對她自身的酸楚。
這個性子好,到底是沒有七情六慾出家人養出來的。
這個性子對父慈母愛全無惦記,也就不會生嫉妒,藏禍心。
至少,這時候沒有。
待謝簡稱了告安,謝老夫人由女使扶著先回了房,剩下眾人陸續起身往外。
謝簡與謝承三個先行往書房去,崔婉帶著兩個雲兒和底下人走走停停,且逛且歇。
一連飛霜數天,難得今日雪霽初晴,天上弦月如洗,園中四處空明。
夜風還寒,各人罩了兜帽大氅,纖雲走得片刻,鬧著要摘花。
身旁女使伸手,將探進屋下的硃砂紅剪過數枝,分付給兩個雲姑娘各一拿在手上,剩下的說是往謝老夫人房裡留個香氣。
停雲嗅了一嘴,想謝府紅梅開的真早,明明山上更冷,但觀子裡幾樹梅花還在含苞。
大概這就是師傅說的天有永珍,地有大千,各處不同,唯一能求的,是自身正本清源。
她似乎突而覺得不再那麼傷感,若無來處來,問不得去處去,謝府和觀子,也沒什麼不同了。
等停雲到了謝府書房,裡頭謝簡正輪流考問謝承幾人今日所習,不便打擾,崔婉領著停雲二人往側邊藏書處暫坐。
謝府世代文官,書比人命還重,故而藏書房遠比停雲起居處大的多,裡頭經史子集無一不涉。
方才崔婉提及時,停雲還不覺有甚,觀子裡藏經閣允許她隨便進的,那些書上翻來覆去久了了無意思。
不想推門便被鎮住,屋子長寬八九丈有餘一眼望不到頭,四面靠牆立櫃接地抵頂,半透明櫃門裡面有冊有卷碼的整整齊齊。
房中間更是七八層的架子橫列數列,倉促裡數不清有多少,同樣密密麻麻堆得找不出空檔來。
纖雲常來不當事,停雲愣愣道:“這..得看到什麼時候才能看完。”
崔婉忍不住笑,“只怕窮盡一生也看不完,能習百之一,便是文人。
若習百之二,秀才無疑,懸樑刺股苦讀百之三,定能上得大殿。
若有百之十,人中龍鳳舉世難出。”
她看向那些書,像是安慰停雲又像自嘲,“女子不求皇榜,學在自娛。
那櫃子隔柱處擬了題標,寫著書的名類,何人所著,何年所成,裡頭又有哪些內容。
你揀選自己喜歡的,閒來無事練練筆力,就是極好的。
若說閨中才名,終也不過是博人一笑,水月鏡花難當真。”
“為什麼女子就上不得皇榜。”停雲奇怪道:
“我聽別的師傅說,我師傅就是皇榜親封的真人,她不就是個女子嗎?”
崔婉思索一陣,輕搖頭道:“道家的事,我還真說不上來呢,改日你親自問她看看。”
僧道兩行是不分男女皆可應試求取朝廷度牒,然普通修行者千辛萬苦拿到的賜牌,實則是宮妃皇親獲罪思過的去處。
道樂倡優,籍貫都是歸屬官府,無家無業,做不得良人。
雖有高僧正道位同文武向今上獻策,不過是得寵宦官伶人,哪能和真正的“金榜題名”相提並論。
崔婉乃閨秀教養,不願當著停雲面鄙薄她師傅,故而充作無知,矇騙了過去。
“那也是,她們總說不是道門之人,就不懂祖師。”停雲丟下二人,循著崔婉的話在隔柱處找到題標。
按圖索驥一個個往下,果然書藏四海,天地人君,神鬼誌異,無所不括。
最開懷是此處也有師傅觀照常讀的道家典籍,且觀照道人用的沒有註釋見解,這裡的有各個名家批註,再不愁看不懂。
她連挑了三四本抱在手上,想著下次回去,再不怕觀子裡說一堆嘰裡咕嚕車軸子話。
纖雲拉著崔婉在幾個架子縫隙間轉了好幾圈才尋著停雲,一看她手上抱著的書全是字數,沒半點圖樣,跳著腳道:
“這個不好看不好看,我不跟你看,你選個好看的才能和我一起看。”
“各人有所好,不能強迫四姐姐。”崔婉勸著纖雲道。
話雖如此,看過停雲手上書名,崔婉道:
“看來都是修心薄身之說,只合方外,不合尋常女兒家,以後,還是瞧些別的妥當。”
四姐姐,停雲咂摸了一下這個稱呼,抱著那幾本書不肯撒手。
見她堅持,崔婉想著來日方長,不急於一時,沒作強求。
三人閒閱一陣,等著謝簡幾人功課問完,崔婉領著人進了書房,兒子父親各自見禮後在牆側坐下,女使上了茶來。
謝簡剛批閱完三個兒子課文,懶得再動唇舌,也不想廢唇舌在停雲身上。
若叫單問纖雲,未免嫌棄過於明顯自失身份,他吩咐謝承道:“黃角小兒,你隨口問問罷,會與不會無妨。
趁著還沒開春,學兩筆畫,免了入學時往臉上塗墨,就算不給我謝府丟人了。”
但念著那會停雲隨口說了兩句周易,謝簡還是稍微多了點和氣。
謝承躬身稱是,轉身看著坐在椅子上的停雲,看了兩口茶功夫,仍不見她站起來。
兩人四目相對,謝承想這人剛才肯定是有聽到謝簡話語的,居然還坐在那穩如泰山。
停雲雙手抱書不肯放,盯著謝承等問,奇怪他為什麼半天不吭聲。
崔婉本是陪著纖雲在讀她那會挑的畫冊,良久沒聽見動靜,轉頭一看,自家大兒子跟停雲眼神都快冒出火星子。
她趕忙悄聲提醒停雲道:“長者問,當立身作答,快起來吧。”
停雲不解站起,觀子裡師傅早午晚課都是盤腿坐在墊子上答話,也沒見過誰要站著的。
謝承暗自鬆了口氣,略回眼看身後謝簡坐著吹茶毫無反應,這才頷首與停雲道:
“你年歲尚小,就不問文章句注,只問以前習過哪些。
可曾讀過三字經文,百家姓氏?”這多是小兒開蒙所習,謝承想只要停雲認字,定是知道的。
經文..約莫是讀過的,剩下那個不知說啥,停雲道:“寥寥。”
“四書五經可有涉獵?”
還是經文,停雲本就不願答話,抿嘴道:“爾爾。”
謝承一愣,接著往下問:“那秦籍漢典,儒道法墨可有了解。”
“些些”停雲十分順口,她對道家那是再瞭解不過了。
謝承已聽出她用詞刻意,含笑道:“是嗎,那三國晉胡史書,南北隋唐先賢,你必然也是翻閱過的。”
“微微。”
“說來聽聽。”
“我翻到過那個三,經常翻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既是隻翻過這個三,那就是微微,別的再也不知道了。”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