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上謝簡翻著白眼重重咳了一聲,把碗蓋嗑的啷噹響。
屋內氣氛霎時凝重,謝承忙轉了口,看向窗外道:
“你既說經史子集皆有誦讀,就吟兩句雪景來聽聽吧,也看文喜何人,來日好擇師。”
停雲跟著往窗外一望,月色如水天如垠,樹梢上殘雪如群山,東一堆西一堆。
她是讀過諸多誦雪名篇的,張口卻是:“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旁兒纖雲大笑,哥哥姐姐說了好些,她就聽懂這兒,道:“這是什麼說雪的,還是換我來說。
未若柳絮,因風起。”
崔婉在一旁笑而不語,女眷名篇,就這一句,吟得三五回,雲兒也會了。
謝簡揉了揉額頭,“罷了罷了,今日就到這吧,元啟抽空多指點幾句,免得惹人笑話。”
纖雲瞬間蹦起,“回去啦,回去啦。”
停雲抱著那疊書轉身等著人走,也不知問了個什麼,無聊透頂。
謝承上前拿回自己課業,臨走往母親方向回首一撇,兩個妹妹高低只差半個腦袋頂。
並排走在一處,一個圓溜一個痩,一個清淨一個跳,像是三月嫩柳墜垂露。
空中點點滴滴碎雪又來,謝承低頭往自己房裡走,謝予道:
“這個四妹妹比咱們原來的妹妹有意思,黃狗白狗的也不知怎麼編出來的。
居然還真是,雪下到黃狗身上就不就白,白狗蓋著雪可不就腫。
趣是有趣,俗的很,得虧不是你我念,不然爹叫人打死了。”
謝承盯著腳下往前,溫聲道:“祖母一時心善,何必背後議人。”
天地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這樣無格無格無律無韻的老句,若非謝承翻書多,也要以為是停雲瞎編來的
四妹妹四妹妹,得空說與同窗,不知幾人要笑出聲來。
待停雲回了房,昨兒個謝府買的那位陳嫲嫲遠遠迎了,跟著大呼小叫喊人遞水添湯撥炭盆。
又連手把抱著的書接過去,拉著她雙手捂進袖籠裡。
暖了好一陣才乖張抱怨“哪有叫個六七歲姐兒自個兒抱這多東西,莊子裡歲數,替阿孃拿個針都要防著扎手哩。
早知是往書房去,管教底下端大碗吃飯的跟著走,怎麼說去陪祖母,還連吃帶拿回來。”
聽她說話好玩,停雲笑道:“我快八歲了,這也不重,以前在觀子裡,我能揹著一筐黃精走來回。”
“哎喲,我的兒...”陳嫲嫲年近五十,是莊上養豬戶陳生秋的內婦。
靠著莊稼牲口討活的人成家早,十六七八就有了兒子,兒子十六七八又添孫子。
這不,孫子也到了十二三,不需要祖母照顧了,恰主家謝府在找人。
說是要個老點的婆婦,要生育過,去照顧年幼姐兒飲食起居。
一個月給八貫錢還管飯食,定活契不作死役賣身。
算盤珠子一撥弄,養一個比養十頭豬還划算,這種好事,百十年沒見過,好幾個婆子搶破頭。
所幸陳嫲嫲家裡男人是個養豬的,拎了兩幅心肝白送給牙婆作添頭,這才進了謝府門。
伺候兩天,也知道了停雲是謝府撿來的。
但見她瘦瘦小小斯文白淨,既不像地壟里長的姐兒野氣,又不似轎子裡坐著那些嬌氣,真真是越看越喜歡。
洗洗漱漱睡下,歲月開始變的和山上觀子裡一樣日復一日。
名字自然還是要改的,那日再晨起,謝老夫人和停雲在飯間再議,言道: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姓氏名諱,概由長者,沒有兒孫自作主張的。
若叫想來,和纖雲一般生在謝府,那祖母擬名之時,云云只是嗷嗷嬰兒,又如何忤逆呢。
進了門,祖母和孃親心裡,是拿你兩個雲兒一樣對待的,不能虧了你,也不能縱了你。”
停雲聽得,想自個兒並未生在謝府,所以還是師傅要緊。
此事容易,謝老夫人一封書信往觀子去,觀照真人當即回覆了讓其帶回,都沒枉費第二趟。
停雲熟悉的道家用紙開啟,仍是師傅過往習慣只有寥寥數字: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躊躇想起告別之時觀照曾言“停雲”二字只是道家法號,無所謂姓甚名誰。
再經謝老夫人一勸,停停作渟渟,聽來好像也沒差。
她是怕水,卻不像崔婉還忌諱個紙上死字,於是明面各自情願。
等停雲崔婉離開,謝老夫人與陪嫁曹嫲嫲問得一句:“你看如何?”
曹嫲嫲答:“真是個乖巧的,好哄。”
“如何好哄?”謝老夫人笑。
“哎呀,老太太是哄著的,我看比雲姐兒好哄,雲姐兒是要鬧性子的。
這一個嘛,一鬨就認,好哄極了。
不過,真要依我說,若叫哪日哄不住,只怕她是死也不肯認的。”
來日事,誰說的準,謝老夫人學著觀照道人口氣:
“彩雲雖好時時散,明月固圓日日缺,咱們哄得一時是一時,哄著哄著就大了,她自個兒懂的。”
嫁與官宦處,再差,還能差過那茅草觀子裡了殘生?
曹嫲嫲含笑稱了是,另繼子義女,各有章程,謝老夫人交代謝簡親走一趟。
他猶豫一陣,允了此話,坐轎往京中戶曹,請人來謝府驗人作保。
茲有孤女,父母不存,繼為謝崔氏第四女,原親意願無誤。
渟雲在臘月一個豔陽午後見著了所謂原家叔伯,是個橫紋滿臉的中年男子,可聽眾人言語,說其年歲還不滿三十。
那人拿了謝府一包銀兩,叩頭作揖,笑的一雙眼埋在皺褶裡幾乎快看不見,說:
“她生下來,就有個女道士說是個菩薩命,要抱走,我們還不信呢。
現兒遇著老爺,當真不是剋死我那短命弟兄,是咱們命薄供不起菩薩。
以後決計沒個攀扯的,該老爺夫人才配的上,叫她開枝散葉,安家鎮宅。”
看渟雲在一側咬牙切切,陪著的陳嫲嫲胸口直泛酸。
些個殺千刀欺人父母不在,早早就把人丟了還編排歹話。
賣豬之前也得讓豬吃口飽飯,小小個姐兒能丟在路上叫人撿拾。
這謝府也是個沒心肝的,竟當著小孩子面兒講苦命事。
回到房裡,陳嫲嫲對渟雲小聲道:“你莫信那些狗東西,不值當生性兒。
他們才不是為著你克父克母丟的,定是想丟了你吃你家裡頭剩銀子呢。”
停雲一抿嘴,算了,菩薩就菩薩吧,她方才是想與那人爭個青紅皂白,師傅怎麼可能說是菩薩命呢,妄言毀她大道。
分明道家無菩薩,至於別的,道家也無所謂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