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面前,皇帝來了須下輦,待車伕將馬車在萬安寺偏角門停穩,辛夷性子活潑,又沒幾個時候往外走動,急著貪個新鮮,搶在丹桂前頭撩了簾子。
剛伸出個腦袋又忙不迭縮回馬車裡,連連招手把炭盆燃出來的暖乎氣往自個兒臉上扇,快聲道:“好冷好冷,這好冷的天兒。
咱們出門紅紅火火的太陽,怎麼到了這颳起大風了。”她轉身從箱籠裡往外取氅衣,一邊與渟雲道:“得加個衫子才好。”
“山上是冷些,不過用不著啦,我年年在此習慣的很。”渟雲再顧不上體統,撐開窗簾往外,猛吸一口冷霜,猶覺肺腑清冽。
“你啥時候年年在此啊。”丹桂一邊接過話茬,一邊拿開手爐蓋,看裡面炭火還紅,又拾掇旁的催著下車要走。
從萬安寺到後頭觀子還好一段路,再不快點去,到時候喝口茶的工夫又得往回趕了,渟雲這個年歲,斷沒有獨自在外歇夜的做法。
幾人前後跳下車梁,撣衣的撣衣,拎物的拎物,家丁小廝各自往後退了些許,謝老夫人房裡兩個婆子與女使誇這萬安寺門氣派如舊。
唯渟雲欣喜眺望,打量四周一草一木,只覺前廣殿正門旁的那兩棵參天古柏,又壯了些許。
她耐不住思念,指著古柏與那倆嫲嫲道:“我去看看那樹就來”,說罷拈了裙角,小步往正門前跑。
“哎。”嫲嫲出聲喊,丹桂賠笑道:“沒事沒事,娘子都說去看樹,我跟著。”說罷將手裡食盒遞給辛夷,忙不迭追著了渟雲。
嫲嫲對渟雲來歷門兒清,且等了稍許,看渟雲確只是跑到樹下,手掌印在樹幹徐徐往上,須臾小事,犯不著為難。
各自又等得她些許,丹桂道:“咱們還走不走?”
“就走啦,我以前小時候常來這,裡頭的老和尚,哎呀,我該去看看的,他壓根不講究正門偏門。
以前他還送我各式好玩的,說我有慧根要收我作女弟子呢。
等我回來了,”渟雲轉頭,看見一身粗葛氈衣的宋雋被兩個陌生男子一左一右護擁著由遠及近,要往正門裡走。
二人有大半年沒見過,宋雋無甚變化,闊眉深目極是好認,而渟雲今日因往山上來,穿著格外素簡,未梳鬢髮,僅作堆髻別了根桃木簪子。
若非察覺她盯著自己看,宋雋沒準還注意不到,目光交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豁然開朗。
他知道渟雲和陶姝關係要好,也知道孃親曾經甚為喜歡渟雲,他想不通的是,孃親袁簇,究竟是怎麼跟謝府後宅渟雲遞上話的。
七八年光陰,紅塵眾人,除卻渟雲自己,估計也就謝家宅裡和一個張太夫人還清楚記得,謝府的小菩薩,是萬安寺後山觀子裡出來的道童。
丹桂驚的不敢說話,手指哆嗦戳著渟雲示意她趕緊走。
宋雋別有計較,慌張避開臉,強作鎮定隨賀於二人繼續往門裡去。
渟雲一動不動,緩緩看向宋雋那雙滿是汙黑的布面靴子,目光跟著腳步一前一後的走。
她記得袁娘娘曾說,騎馬遠行,山路水路,土多泥多,錦緞做的鞋子撐不了半天,得用軟皮作筒靴,硬革作底,再釘一圈上好的釘子扣防滑才行。
宋家兩個兒郎,最不缺皮靴,再不濟,出門穿的也是富貴皂紋錦靴。
么娘也過於聰明,所以某些時候不好,比如現在,宋六哥,沒打算跟袁娘娘走啊,他是要將袁娘娘留下。
山上是冷,恍然凍得她全身僵硬,艱難才能仰起臉,看見那兩個陌生男子與宋雋熟絡談笑,定不是挾持了他。
袁娘娘在寺裡,或者袁娘娘就在觀子裡。
“走啊,祖宗,咱們還呆站著幹啥?”丹桂連牙根都打顫。
山門殿宇近在眼前,四大天王像矗立兩旁巍峨可見,宋雋鬼使神差回首,看渟雲還站在原處。
風捲雲推古鐘響,光惹影敲銅磬聲,她似乎能聽到寺裡沙彌打坐,唸唸有詞唱著根本不知道是什麼詞的經文。
她甚少記起謝府私塾的事兒,雖然謝府後來幾年私塾又開數次,她跟纖雲不是沒去過。
她見宋雋三人越走越遠,眼看著就要進山門,馬車旁的婆子在喊:“娘子,咱們還不走麼。”說著話就要過來。
“走啊,祖宗。”丹桂推了推渟雲。
她甚至早就不記得周肇姓甚名誰,這會卻滿腦子都是“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你.....”丹桂伸手抓了個空,兩隻腳見鬼了一樣跑著攆渟雲,越急越追不上,眼睜睜看著她飛一樣到了門口伸手將宋雋拉的直晃跟頭。
渟雲與那陌生男子道:“他不會跟袁娘娘走的,他都沒換袁娘娘給他做的鞋。”
說罷才望與宋雋,膽怯卻分毫不肯退,“她說來不來由你,為何去不去不由她?”
數道目光落到那雙鞋面上,道途坎坷泥淖,就此無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