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和日子過了數年,且謝府里人人本就體面,渟雲已有許久沒聽過惡聲,遑論是誰朝著自個兒摔東西。
尚沒反應過來,謝承袖沿攬過桌面,筆墨瓶罐連那個素木盒子悉數被推到地上。
“滾”。他平靜重複,並不歇斯底里。
盒上金屬活頁扣受不住力脫落,蹦跳數下後跌的老遠,只留散開的盒和蓋子躺在渟雲腳下,吐出一張和幾年前別無二致的銀票。
這是藏書處,並非謝承起居院,丹桂也過了那個被攔在外面的年歲,聽見動靜,立即衝到了屋裡。
看渟雲腳下狼藉紛紛,立馬猜到是謝承發了氣性,這死蠢貨真是分不清好歹。
丹桂上前幾步直接拽了渟雲往外,連安都懶的跟謝承告,反正各院歸各院,謝承沒資格說娘子院裡不是。
出了房門才感嘆真不容易,大多數時候她是拖不動渟雲的,難得今天手到擒來。
再瞧渟雲面上似有恍惚,當她是被謝承嚇到,奇怪問:“你怕他做什麼?”
初來謝府那兩年怕謝承還能理解,現兒個,倒也不說是時移世易。
但張太夫人怒氣衝衝站渟雲面前,丹桂也沒見她如何畏懼,實不理解在謝承面前哆嗦個啥。
“早說別來,又不是非要他買,與陶,”丹桂稍頓,並不十分情願提起陶姝,“陶娘子說一聲,不信她弄不到。”
“啊。”渟雲停住腳步,驀然回神樣反手指著身後門口,“銀票,我的銀票沒拿。”
正如宋雋所想,渟雲從陶姝那拿的銀子還真不多,半點丟不得。
倒也不是陶姝不給,而是陶家何等人也,安樂公陶矜能做出離京雲遊以避權的事兒,陶籬豈會全無伎倆?
他在京無官無職丁憂,私下與人收些畫些無大礙,且有些人,是他拒絕不得。
而陶姝名動朝堂,與禁宮太妃常有走動,如何能明面上以千金萬金賣畫,還不得立時被人告個“受財枉法”。
如此正合陶籬心意,立時對來者該與則與,該拒則拒。
又因陶姝以清絕居士自稱,餐雲霧而忌葷腥,棲煙霞而藐金銀,凡其畫作,多贈知己少售庸人,多供賞學少供自珍,偶得些許奉物,散碎茶果爾。
至於看不見處,富貴加諸姜素娘,渟雲則分文不肯多沾。
不管姜素娘給什麼,這頭年年只取千兩分作兩份,一份買藕,一份給丹桂存作體己錢。
主婢皆有盤算,渟雲想早晚要回觀子,錢銀都是虛事,丹桂想等渟雲十六七議親,定會將自個兒帶走,到時候討一紙放書,良籍銀子都有了。
只五百兩雖是鉅額,對比陶姝得到的東西,顯然九牛一毛,故丹桂時有不憤,隱於心間未發罷了。
現看渟雲還想回房間去從地上撿東西,勸道:“撿那個做甚麼,白白叫大郎君瞧不起你。
他以前不是給過你,就當是還他了,誰也別給誰臉色看,咱們再去陶娘子處拿些不就好了。”
安樂公歸喪早滿三年,次次去陶府,雖見姜素娘仍穿的顏色沉舊不飾金銀,實則工繁物貴,桌上茶盞在謝老夫人處也不多見。
若非她娘女兩個欺天罔地,這份富貴本是雲娘子的,憑什麼這個被人摔了一地東西,還要死皮賴臉回去撿錢。
要不是她跟著渟雲聽了幾年女教習講文,習得一身涵養,非要趁著人今天好拖動,連推帶搡當個圓球趕緊的弄回去。
五百兩,說的好多似的,值個什麼東西,不就年年爛在冰窟裡的一灘。
“他瞧不瞧的起我,與我有何關係呢。”渟雲索性回了身,巴巴望著門口,“但我只有那一張銀票,求不著他,我還要去求宋六哥的。”
“沒關係你剛剛在怕什麼?”
“我沒有怕他。”
“我去撿。”丹桂不想在此處爭執浪費時間,反正她一個下人無所謂丟臉不丟臉。
話落幾步跑進屋裡,不見隨侍小廝,謝承自己彎著腰在收拾,手上抓了數片碎瓷和那張銀票。
兩人對視一陣,丹桂指了指他手上,尷尬道:“娘子令我回來取銀票。”
說來自從前幾年血竭事後,她對這繡花枕頭一包草的大郎君全無好感,今兒還是第一回單獨說話。
曾經悸動湧上心頭,有種莫名其妙的難堪,大抵是,她不知何時明白,她對眼前謝承品性才學其實一無所知,並非傾心。
或然皮相,或然風度,或然錦衣華服,那些令她豔羨仰望夾雜鉤織而成的自以為是的愛慕,實則是:
只是一個下人對掌握著生殺大權的主家諂媚討好,像街邊野犬的搖尾乞憐。
太卑微了,卑微到卑賤,是在渟雲身邊呆久了,連看過去的自己都覺得心酸刺眼。
謝承站起隨手遞還給她,“告訴她,子彀會幫她找的,不必掛著了。”
丹桂雙手接過出了房門塞給渟雲道:“拿到了拿到了,趕緊走。”
她又覺得那些過往其實也不值得困窘,偏止不住臉色發燙,恨時日不能重來。
可重來也該如此,哪怕是成為謝承通房,生個一兒半女,就用不每天數著存銀子了。
府中綠萱不就是這樣,一舉得子,成了主君名正言順的貴妾。
孃胎生出來是個下人,除了卑賤,又如何存活呢。
去道觀,作姑子麼?那還是作妻作妾的好。
所以並非大郎君不該看不起雲娘子,而是他現在有什麼資格瞧不上自己院裡娘子?
可他仍能天經地義的,瞧不上自己,故而渟雲不在身旁,她就百無適從。
渟雲不知丹桂所想,接過銀票捋順確認沒破,喜道:“這就好了,不然我又得愁好久。”
說完才看見丹桂雙頰赤色,立馬斂了笑意道:“你怎麼了?”略作設想,“他罵你了?”
她再無那會薄哀感,轉身要往屋裡,“我去跟他好好說道說道。”
“說什麼。”丹桂忙將人拉住。
“我來揭他傷疤,他心中有氣也是應該,罵你做什麼,我早跟你說我不怕他。”說著還要往裡。
“不是。”丹桂恐一會又拽不走人,趕緊拖著往外走,“是我看咱們兩三天做的糖都灑了,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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