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朝爭如同投入汴京官場這潭深水的一塊巨石,激起的波瀾迅速向四面八方擴散。
然而,與外界想象的激烈反應不同,在皇宮大內,卻呈現出一種異樣的平靜,甚至可說是閒適。
退朝之後,趙佶並未如往常般徑直前往睿思殿書畫院或道觀齋宮,而是信步來到了延福宮區的一處幽靜小苑。
此處是他親自參與設計、由蔡京董其役擴建而成,奇花異石羅列,亭臺樓閣錯落,極盡巧思,宛若人間仙境。
方才朝堂上那些關於兵戈、糧餉、改革的爭吵,似乎已被這清幽雅緻的景色洗滌乾淨。
內侍省都都梁師成,悄無聲息地跟在身後,他身材微胖,面白無鬚,總是微微躬著身,臉上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恭順笑容,彷彿一件會呼吸的精緻傢俱,既能隨時滿足主人的一切需求,又絕不會過分惹眼。
趙佶在一座臨水的六角小亭中坐下,立刻有內侍奉上香茗和幾樣精巧茶點。
他端起汝窯天青釉茶盞,輕輕吹了吹浮沫,目光投向池中幾尾悠然自得的錦鯉,彷彿在欣賞它們遊動的韻律。
梁師成垂手侍立在一旁,過了了片刻,見官家似乎心情不惡,方以他那特有既不顯得急切也不顯得拖延的語速開始稟報。
其內容正是方才紫宸殿上那場激烈的交鋒。
身為從無數名宦官中鬥爭上來的他,就連匯也極有技巧,哪怕是幾乎是原樣複述了各方的言辭,也能呈現不同。
只是語氣變動,就能將蔡京一黨所言的祥瑞、革新、紹述等詞,以及鄭居中、鄧洵武所憂的邊防、國庫等要點說出不同的感官。
“……王中丞言,當乘天賜祥瑞之機,革除軍中積弊,強兵衛國,方不負官家聖德。鄭樞密則憂,恐虛耗國帑,動搖國本,尤慮西北西南軍情。鄧知事亦附議,認為當以邊事為重,不宜驟變……雙方爭執不下,皆引經據典,言之鑿鑿。”
趙佶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直到梁師成話音落下片刻,他才輕輕呷了一口茶,嘴角忽地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
那笑意很淡,似乎覺得頗為有趣,又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玩味。
他放下茶盞,指尖在光滑的盞壁上輕輕一點,發出極輕微的脆響。
“諸位相公……”趙佶的聲音慵懶而舒緩:“倒是心憂國事。”
輕飄飄的一句話,七個字。
沒有評價,沒有傾向,沒有裁決。
既未肯定蔡京的革新,也未否定鄭居中的憂國,更未採納鄧洵武的暫緩。
彷彿那些足以影響天下局勢的激烈爭論,在他眼中,只是一場臣子們過於投入的心憂國事的表演。
梁師成的腰彎得更深了些,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彷彿官家說出的是任何一句他早已預料到的話。
他自然不會蠢到去追問官家究竟是何意。
但他精準地捕捉到了那語氣中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默許。
官家並不反感這場爭論,甚至……樂見其成?
“大家聖明。”梁師成輕聲應和:“諸位相公確是殫精竭慮。”
他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什麼無關緊要的小事,補充道:“只是爭執不下,終究恐耽誤實務。是否……需要奴婢下去後,示意某邊稍作收斂?”
這是一個極其隱晦的試探,意在摸清趙佶是否真的完全放任,以及更傾向於哪一邊。
趙佶瞥了梁師成一眼,那目光似乎能洞穿人心,哪怕在這炎熱的天氣,也令躬身的梁師成頓時後背一寒。
而趙佶瞥了梁一眼後,又很快將目光投向池中的游魚,隨意地揮了揮手:“既都是為國事,便讓他們議去。樞密院、中書門下、三衙、戶部……不是正要詳議條陳麼?”
“朕,倒想看看他們能議出個什麼章程來。”
“至於邊事……讓趙遹、劉延慶,劉仲武他們用心些。朕的瑞鶴,可不是白來的。”
言下之意,爭論可以繼續,甚至鼓勵你們下去詳議,但邊關不能真的出事。
而瑞鶴之說,又隱隱給蔡京一黨的祥瑞之論,加了一絲微妙的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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