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放下茶盞,忽然問道:“劉供奉在西北多年,可知如今汴京米價幾何?”
劉然微微一怔,隨即答道:“今日倒是不知市價。但記得之前,每石米約是八百文。”
“今日已是一千文了。”何粟語氣平靜,卻如投石入水,“關中糧荒,漕運受阻,京城米價飛漲。百姓已有怨言。”
劉然沉默片刻,道:“此乃西南叛亂所致?”
“不盡然。”何粟搖頭,“西南夷人叛變確實有。然糧價飛漲之根源,在於倉場管理混亂,官吏中飽私囊,更有人囤積居奇,待價而沽。”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劉然:“蔡京掌權多年,其黨羽遍佈朝野,倉場、漕運、市易,無不有其人手。”
“縱有良策,若經其手,必如米價一般,原本利民之策,反成害民之舉。兵制改革,關乎天下安危,若為權臣所用,後果不堪設想。供奉可曾想過此節?”
劉然迎上何粟的目光,不閃不避,卻仍保持謙遜:“何校書郎所言極是。劉然一介武夫,只知兵事,於朝政實不敢妄言。但以我之愚見,不能因執行可能出偏,就否定政策本身。然具體如何施行,當由諸位相公定奪。”
何粟挑眉:“供奉過謙了。能在陛下面前暢言兵制改革,豈是隻知兵事?”
劉然苦笑:“末將不過是據邊關見聞如實陳情罷了。若有不妥之處,還望二位指正。”
李綱插話道:“劉供奉之言,不無道理。然則改革兵制,非一日之功。眼下西北危局,該如何應對?若朝議決定分兵南下,西軍恐怕…”
劉然回到座位,沉聲道:“西北危局,必須直言。西南之亂固然要平,然西北若失,西夏鐵騎可長驅直入,直逼關中!屆時兩面受敵,大勢去矣!然末將人微言輕,具體如何權衡,還須朝中諸公決斷。”
“然則陛下已下決心平定西南…”李綱憂心忡忡。
“或許…”劉然沉吟片刻,“可請旨先穩住西北戰線,待擊退察哥,再南下平亂。西軍熟悉西夏戰法,若能糧草充足,未必不能速戰速決。然末將對此察哥瞭解有限,只在西北時聽聞其用兵狠辣,具體如何應對,還須种師道等老將決斷。”
何粟忽然道:“糧草從何而來?關中糧荒,漕運不通…”
劉然目光一閃:“何校書郎方才說,有人囤積居奇?”
何粟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眼中閃過驚詫之色:“供奉之意是…”
“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劉然語氣平靜,卻帶著武人的直率,“若朝中諸公真以國事為重,或可請旨嚴查囤積居奇者,沒收糧草,優先供應軍需!然此等大事,非末將一武夫所能妄議。”
李綱倒吸一口涼氣:“此舉必將觸怒許多權貴…”
“國難當頭,何懼權貴?”劉然反問,目光灼灼,隨即又收斂神色,“我愚鈍,此等朝堂大事,實不該妄言。還望二位見諒。”
花廳內一時寂靜無聲。何粟凝視著劉然,彷彿要重新審視這位邊將。
他原本以為劉然不過是一勇之夫,憑藉些許兵事見解得蒙聖眷。
如今看來,此人雖有見識,卻也十分謹慎,時刻不忘自己武臣的身份。
良久,何粟緩緩開口:“劉供奉過謙了。今日聽君一席話,方知邊關將士之不易。某必會將供奉之言,轉達鄭相公。”
劉然拱手:“有勞何校書郎。末將愚見,若於國事有萬一之益,則幸甚。”
何粟目光復雜地看著劉然,忽然起身,鄭重一禮:“劉供奉忠勇,某佩服。然則汴京非邊關,權爭非戰陣。刀光劍影,皆在暗處。供奉還需謹慎。”
劉然還禮:“多謝何校書郎提醒。末將謹記。”
李綱看著二人,忽然嘆了口氣:“但願二位之言,能上達天聽,下安黎民。”
何粟重新落座,語氣緩和了許多:“今日與供奉一談,某受益良多。不知供奉對當前科舉取士之法,可有見解?”
劉然心知這是何粟在試探自己的文治之才。
略一思索,答道:“末將一介武夫,於科舉不敢妄言。然則在邊關時,常見有些文人出身之官,理論滔滔,實戰茫然。或許…取士之法,也當有務實之變。然此乃儒臣之事,末將實不敢多言。”
何粟挑眉:“供奉不必過謙,但說無妨。”
“那就我說一說愚見了。”
劉然謹慎道,“或可在取士時不僅考經義文章,也可考實務對策。邊關守備、糧草排程、水利工程,皆可入題。使士子不僅知聖賢之言,也知天下之事。然此乃末將粗淺之見,恐貽笑大方。”
何粟眼中閃過訝異之色,隨即化為深思:“供奉之見,確有其獨到之處。某在秘書省,常見各地奏報,許多地方官確實缺乏實務之能。”
三人又聊了約莫半個時辰,從兵制談到漕運,從科舉談到民生。何粟問題犀利,常常直指要害;劉然回答則基於邊關見聞,務實而深刻,卻始終保持著武人的謙遜;李綱時而插話,時而沉思,憂國之情溢於言表。
不知不覺,日已西斜。
何粟與李綱起身告辭。
“今日與供奉一談,某受益良多。”何粟執禮道,“供奉之言,某必如實回稟鄭相公。”
劉然還禮:“多謝何校書郎。劉然之言,若於國事有助,則幸甚。”
李綱長嘆一聲,憂色未褪,卻添了幾分複雜:“但願供奉之心志,能不被這汴京濁浪所磨滅。綱…拭目以待。”
送走二人,劉然獨自站在庭院中,望著天邊漸沉的夕陽,心中波瀾起伏。
何粟此人,比他想象中更加複雜。
身為今科狀元,卻無多少書生意氣;看似為鄭居中傳話,卻自有主張;言語犀利,卻又不失分寸。
這樣的人,在如今的朝局中,會扮演怎樣的角色?
而自己今日之言,又會在汴京這潭深水中,激起怎樣的波瀾?
劉然深吸一口氣,變局將至啊。
他必須做好準備,卻又不能太過冒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