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爾的胃一陣收縮,不得不扭過頭。但比起吐個痛快,他更期待紐厄爾徹底死了。
嗤的一聲,像皮球洩了氣。大廳充斥著枝折葉落、碎石彈動、牆壁摩擦的聲音,一片嘈雜,但在噪音之下,尤利爾卻捕捉到一點不尋常的微小響動。
“嗞嗞嗞……”
聲音變大,令人牙關戰慄。學徒不禁抬頭。
巨鷹搖晃了一下,伸開翅膀。
咯吱咯吱。響動變成刺耳的樂章。尤利爾心頭冒出一股涼意。他盯著死靈法師的軀體。它動了?我們還需要加把力?
一根白骨從羽毛中露出。它長近九尺,細如幼兒臂腕,表面蒙覆一層淺紅皮膜。它向上探,刺入牆壁,彷彿一根彎曲、光滑的利爪脫出指鞘。當它掙脫血肉,無數筋結崩斷,隨它的伸展在空中彈動。
白骨穿透巨鷹的羽翼,像一根長矛將獵物釘在牆上。
不該是這樣。尤利爾茫然地望著這一幕,確信自己從未見過。一根根骨骼刺透破爛的神父長袍,在半空揮舞,猶如蜘蛛的八腳。怪物。他的心臟簡直快要停止跳動。
這怪物抽出釘入牆壁的骨刺,只一晃動,便輕易將巨鷹沉重的身軀甩下了欄杆。
德魯伊墜落在迷宮樹林中,失去了野獸的模樣。他的肋下有一處貫穿的空洞,血流不止。學徒看著紐厄爾跳下樓梯,邁開骨腿,朝他們爬來。
我們完了。尤利爾心想。死靈法師伸出骨矛,即將撕碎手下敗將。他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不能呆在原地,但剎那之間,他既無法逃走,也吐不出讚美女神的字句。
紐厄爾已來到德魯伊身前。埃茲·海恩斯痛苦地喘息,試圖支起身體。但連學徒也看得出來,他傷得太重。
死靈法師要殺死他。尤利爾打個寒噤。這一幕觸動了他的記憶,那些無數次重複的噩夢,如今即將在現實上演。他本能地抖開羊皮卷。
尖刺劃過屏障,帶起一串刺目的火星。蓋亞神文堅不可摧,構築起一面金光燦爛的盾牌。死靈法師愣住了。德魯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但緊接著反應過來。
“快跑。尤利爾!”海恩斯擠出一句警告:“這樣不行!你沒法……”
他說不下去,也不必再說。事實證明了他的話。“蜘蛛”輕盈起跳,眨眼間越過障礙。
骨矛與海恩斯近在咫尺。想要救他一命,尤利爾只能揮劍。
他本不指望建功,但喀嚓一聲,白骨被斬斷,截面非常光滑。學徒只覺雙手反傳來巨力,使冰霜之劍脫手飛出,摔進碎石。
失去了一隻“腳”,紐厄爾恐怖的身軀搖晃片刻。但它迅速找回了重心。尤利爾眼看著怪物放棄了德魯伊,轉而接近自己。
儘管夢中經歷已告訴他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尤利爾還是無法坦然面對。他本能地後退。
我真是想盡了辦法。看在諸神的份上,我還能怎樣?學徒停下腳步。“你是誰?”他率先開口,“為什麼找我?”
“我是不死的聖靈。”黑袍下傳來笑聲,“快跪下。我將饒恕你。”
“怎麼饒恕?用鍊金魔藥?”
這話教紐厄爾的動作停頓。“看來你們瞭解一些事。”
或許我能引起他的興趣。“你是威尼華茲人?”
死靈法師一矛扎進大理石。利器正刺在尤利爾腳邊幾寸,帶來清晰明瞭的威脅。“你的問題太多了,小子。”他嘶聲說。
“有沒有可能,這不是個問題,而是答案。”
假如這怪物還有眼睛,它說不準正在打量我。尤利爾強迫自己不去本能地瑟縮。慢慢來。千百次練習後,他已知曉與紐厄爾交流的方式。絕不能著急。他告訴自己。我需要知道此人的目的,同時避免捱上一矛。
“休諾·威金斯。”紐厄爾考慮得很快,自以為找到了原因。“你們逮住了這傢伙。他竟然會洩露秘密。哈!”
這意味著確定。尤利爾心想。死靈法師紐厄爾是個威尼華茲人。他知道威尼華茲,那是伊士曼最南部的城市,當地寒冷黑暗,生存艱難。在四葉領的風聞流言中,人們認為她連線著地獄。
在表世界,這大概不算什麼。但不幸裡世界真有地獄。還有連線地獄的加瓦什。難道紐厄爾就是來自地獄和加瓦什的亡靈?這就是他不死的原因?
“什麼意思?”尤利爾問,“你說‘竟然’?”他想起休諾總管的舉動。此人為保守秘密不惜自殺。“告訴我答案,我就照你說的做。”
“告訴你?”死靈法師拔出骨矛,搭在他頸項。只需輕輕一劃,就能割開喉嚨。“想撒謊,騙取訊息?”
恐懼湧上心頭。我嘗試了無數次,最終只獲得失敗,以死終結。想到喉嚨裡湧出鮮血,體溫漸漸流失,尤利爾就忍不住顫抖。他在嚇唬我。他另有圖謀。他要我合作,而不是死。念頭一擁而上,學徒剋制不住伸手,摸到鋒利的矛頭。
“不。”如此關頭,自以為是實在荒唐。尤利爾清楚,紐厄爾並不是能隨意糊弄的傻瓜。“換……換個問題。”他舌頭打結。“你為什麼能在迷宮裡找到我?”
聞言,死靈法師放下骨矛。尖刺支在大理石磚上,將軀幹靠近學徒。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吱呀聲後,紐厄爾從破布下探出頭。
他與尤利爾在夢中見到的模樣大不相同了。猙獰的面孔上,兩道交叉的陳舊傷疤卻還在。紐厄爾露出微笑,它們隨之蜷縮。
“滿足你的願望不花什麼。你真想知道?”他頗有興趣地問。
我更想知道怎麼殺死你。“沒錯。”
“那好。因為……”
天窗突然粉碎。
寒流湧入城堡,尤利爾感到一陣窒息。他面前的死靈法師臉色大變,猛地探出骨矛,刺向學徒胸膛。
剎那間,視野一片模糊。塞西莉亞要殺我時也是這樣。尤利爾想起來。
骨矛刺在一面冰霜之盾上,發出清脆的震響。但紐厄爾卻沒再越過它。
“不!”死靈法師號叫,“不!”他怨恨地又刺一矛,尤利爾嚇得一縮,卻只濺起點點冰屑。紐厄爾終於放棄嘗試。他轉過身,邁開蜘蛛似的長腿……
但冰霜爬上了白骨,映出一片銀光。死靈法師折斷骨矛,奮力前爬,用扭曲的無骨肢體扣抓磚縫。
尤利爾感受到震動,不由自主地摔倒。地面搖撼,比海恩斯的魔法更劇烈,比主堡坍塌的夢境更嘈雜。他看見植物迷宮迅速覆蓋一層霜凍,接著在狂風中粉碎、撕裂、連根拔起,漫天飛舞旋轉。構築領主城堡的堅實磚瓦,發出恐怖的脆弱呻吟。最後,華麗厚重的大理石地面陡然傾斜。
尤利爾一頭撞上冰盾,才沒因失重往前滾。這時,一陣厲風擦過眼前,似乎有什麼東西重重墜下。沉悶的巨響過後,四周昏暗,空氣越來越稀薄,還瀰漫灰塵。他咳嗽著,意識到剛從頭頂砸下來的玩意多半是吊燈。
『保持距離對你有好處』
一句話浮現在腦海。說得太對了。尤利爾竭力喘息,慢慢恢復思考能力,才察覺黑暗中不可能看到文字。居然還是神文。見鬼。這是什麼?
沒人回應。學徒只聽見震動。一聲接一聲,是牆壁在大塊大塊的傾塌。他慌忙摸索周圍,擔心自己被掩埋。
“索倫?”聲音變得很薄,似乎在空曠的環境傳遞。“海恩斯先生?”尤利爾漸漸適應昏暗。不遠處有微光。他眯起眼睛,瞧見那是神術符文的光輝。
他試圖站立,結果腳底打滑,趕緊伸手支撐。怎麼回事?學徒摸到一手冰涼的雪花。此時此刻,若說忽然穿越回了表世界,只怕我也會相信。
有更可靠的結論。“喬伊?”
某人抓住他的肩膀。尤利爾打了個冷顫。此前他完全沒意識到附近有人。好在對方只是讓他站穩。
“是他?”年輕人問。
尤利爾打了個噴嚏。“誰?”
“索倫。”這當然不是回答。
符文閃動。一束柔光亮起來,盤旋在頭頂。指環索倫照亮了大廳。尤利爾終於瞧見周圍景況。
“呃……”他看見一座裂谷。
指環向前飛,光線映入腳下,暴露出身前兩碼外的地面。幾秒鐘前,它平整而豔麗,足以充作上檔次的裝飾,用來接待貴賓和不速之客。死靈法師紐厄爾的骨頭架子還站在上面俯視學徒。
現在它整個不見蹤影,留在原地的是個徑長三十尺的深坑,滿盛著沙石、碎片和霜葉堡主廳的水晶吊燈。邊緣殘餘的地磚色塊,也覆蓋上厚厚一層冰。
此地像是遭受了投石機轟炸。尤利爾吞吞口水。“那架吊燈……?”
“風太大。”使者說。
尤利爾逼自己相信這話。先前海恩斯和死靈法師打穿了主堡,這盞吊燈雖然損壞,卻還結實。特蕾西公爵當然不會在客人頭頂掛一枚這麼大個兒的秋天熟透的果子,她又不傻。但就算不是喬伊撞下來的……
冷風吹進主堡,抽走了空氣。他的肺裡還殘留著窒息的錯覺。學徒想象寒流在半空中壓縮、膨脹,像拔起一根雜草般扯下吊燈,將其與植物迷宮的碎片揉成一團,丟進地面。大理石便如沙坑一樣凹陷下去。
如此摧殘之下,夜之民和食屍者無疑會屍骨無存。學徒不知道死靈法師是什麼東西。在他看來,先前德魯伊的那一下就足以把亡靈撕碎了。紐厄爾哪怕活著,此刻大概也被按在土裡。
“你怎麼做到的?”尤利爾想不通。
“城堡地面不牢固。”
怎麼也沒見你輕拿輕放?尤利爾啞口無言。他望了望四周,不敢深思霜葉堡的模樣。指環微光籠罩不到的地方,或許她已經佈滿裂痕。
“我加固了地面。”年輕人解釋。
學徒不知該說什麼。他有心開個玩笑,釋放夢境迴圈積累的壓力,但在剛剛隨手鑿穿大理石磚、差點捏碎主堡的神秘生物面前,沒人輕鬆得起來。
“你一定看見了。”尤利爾說,“剛剛在我面前有個怪物。它就是紐厄爾,造就了四葉城亡靈之災的死靈法師。海恩斯先生想盡辦法……”
“看得出來。”
不知使者回答的是哪句話。尤利爾心想。他可用不著想辦法,如今我算是清楚了。“埃茲先生受了傷。”
“他老了。”
“會有危險?”尤利爾緊張地問。傷口的確可怕,但神秘生物應該有辦法治好神秘造成的傷口……
喬伊似乎才明白他在問傷勢,不是受傷原因。“他活著,還能再活幾年。”
“只剩下幾年……?”
“對。他老了。”
『幾年後,他多半會壽終正寢』索倫沒忍住寫道。
完全虛驚一場。尤利爾懷疑喬伊說話的重點壓根不在駐守者身上。不。說到底,他開口時真的有重點嗎?反正我是習慣不來。
“神術。”使者說。夜幕中,德魯伊身上的神文光輝非常明顯。“有神官來過?”
『優秀的神官或許能治療他』指環先生也指出。
“不。是我。”尤利爾初出茅廬,自知和優秀不沾邊。“我得到了職業。箴言騎士。我能幫忙嗎?怎麼治療?”
『你?神官?什麼情況』學徒只得給它解釋。『這年頭,真是什麼人都能當神職者』索倫抱怨,『還有那隻貓。凱蒂墨水也算城堡守護者?高塔學徒都不用這牌子!上不了檯面的小作坊』
這傢伙喋喋不休,頃刻之間寫了一大段字元,好像擔心凱蒂動搖它在神秘物品中的高貴地位似的。但真正急著用的資訊,它是一句也沒寫上。於是尤利爾眯起眼睛,假裝看不清文字。
“神術能製作聖水魔藥。”年輕人告訴他,“蓋亞神術的療傷效果比露西亞更好。”
“關鍵在於我不會?”
“我不是神職者。”喬伊表示。他扭頭走開,消失在深坑邊緣。只一眨眼,尤利爾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不是他不幫忙』指環索倫寫道,『但我們身上確實沒有魔藥。等回到總部,會有醫師為他處理』
“那就好。”尤利爾嘆息一聲,“攤上這檔子事真是活見鬼。四葉城呢?蘇生之所怎麼樣了?”
『諾克斯傭兵解決了它』指環也很慶幸,『否則你們等不來支援』
“蓋亞保佑。四葉城還有亡靈,你們該怎麼處理?”
『當然是交給公爵。白之使又不是四葉領主』指環告訴他,『人們有各自的職責,無論是不是神秘生物』
有道理。“那他是什麼職業?”
『凜冬之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