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僕人丫頭一陣低頭輕笑,只有一個膽大的丫頭跳出來笑道:“是呢,小弓爺給的銀子那麼多,我們都以為老爺是個脾氣怪怪的老頭子呢!”
弓布聽了,一下跳出來,敲了一下她的頭,“叫你多嘴,去叫人燒飯去!”
那丫頭嘟著嘴走遠,白諾城笑了笑踏步走了進去,院門輕輕關上,大堂中,白諾城剛剛喝了一口茶,說道:“屠狂南,最近這一年多,辛苦你了!”
屠狂南搖頭笑道:“莊主……啊,公子客氣,屠狂南承蒙公子器重才有了今日的修為,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白諾城滿意的點點頭,問道:“稍後我會考教你刀法,我之前讓你查的事,查的如何了?”
屠狂南聞言,先是一喜,接著又從懷中套出一本薄薄的冊子,說道:“公子讓我查的,全部都已查清,都在這冊子裡。”
白諾城翻開來,細緻看了一遍,足足有一炷香時間,才合上書冊,讚道:“不錯,很詳細,最近可有變動?她平時幾月能出來一次?”
屠狂南答道:“最近尚未發現變動,她約莫兩三月才能出宮一次,每次出宮也只能去散花樓聽聽家鄉的曲子,見見故鄉人!”
白諾城聽罷,隨即踏步行出,站在門口看了看約莫兩三里之外有一座八層高樓,高樓之高,如鶴立雞群,極為惹眼,問道:“那座便是富春坊裡的散花樓?”
屠狂南點頭答道:“正是,散花樓是目前長安貴胄最喜歡的消遣聽曲之地,算是長安一景!”
這時,一旁彷彿等待已久的弓布急不可耐的跳出來接著說道:“正是的,而且不僅如此,那散花樓還大膽的很,門前原來寫著一對有忤逆大罪的對聯,至今也無人敢提!”
白諾城不禁好奇的問道:“哦?還有這種事,是什麼對聯?”
弓布想了想,一邊走一邊說:“借柳巷,散花樓,散花樓上人借柳,深巷寄離愁!”
白諾城唸了一遍,再問:“怎麼只有上聯,下聯是什麼?”
弓布撓撓頭,說道:“那下半句因為有忤逆之嫌,被刀子颳去了,小的也沒見過!”
這時屠狂南卻走出來,說道:“下聯是:神宮花,金池閣,金池閣中帝羞花,神宮飛刀血!”
“借柳巷,散花樓,散花樓上人借柳,深巷寄離愁!
神宮花,金池閣,金池閣中帝羞花,神宮飛刀血!”
白諾城又唸了一遍,果然後半句譏諷的是當年陳煜與唐依依所生不規之情,最後導致了扶幽宮之亂,只是這等事情,天下極少有人敢當眾提起,沒想到竟然有人敢將它寫在人來人往散花樓的石柱上;不禁好奇起來,向屠狂南問道:“你可知,這對子是何人所寫?”
屠狂南點點頭說道:“我當初年幼,跟著同郡的幾個兄弟來京城謀出路,恰巧聽了這一段;據說這幅對子,乃是當今陛下的親姐姐,景公主的駙馬爺趙良人親筆寫的!當初扶幽宮人霍亂皇宮,景公主也不幸遇難,駙馬前來認屍,結果只領回了幾支熔斷的金釵,路過散花樓時,趙駙馬氣憤難當,隨即就寫下了這幅對聯。之後陛下顧念他痛失愛妻、一時氣急,便饒了他的性命,讓他安然返回了孤城,之後就只是命人劃去了後半部分,就此一直延續至今!
“敢作敢為,真男兒!”白諾城讚許一聲,隨即吩咐道:“弓布,你安排一下,明日我要見一見花嬤嬤!”
“是,公子!”弓布得令快速跑出了大堂,白諾這才看著屠狂南說道:“辛苦了,進密室,我看看你刀法如何了。”
屠狂南聞言,大喜過望,數日前他就聽說了白諾城挑戰劍聖林浪夫之事,如今江湖人皆說白諾城的劍法乃當世第二,能有他提點,自然進步神速;隨即,立馬領著白諾城向密室走去……
翌日,晨光微露,早的只有做包點稀粥的攤販才零零星星的起床,白諾城掀開掀開簾子看著縱橫交錯的街巷,和街巷上滿地的脂粉,問道:“弓布,你是怎麼找到她的?”
馬車行的緩慢,弓布聽的清晰,答道:“公子讓我們在長安尋找當年與唐……”弓步頓了頓,不知該如何稱呼,他自稱往生谷第四代弟子,若按往生谷的規矩,他該稱呼師叔,若按白諾城與她的關係,又該叫夫人。這時白諾城說道:“直呼其名!”
弓布聽了,猶豫片刻放低了聲音,繼續說道:“尋找與唐依依有過交往之人,只可惜一直苦尋無果,後來我突然反應過來,想著唐依依在陌生孤寂的禁宮呆了足足四個月,難免升起思鄉之情,若是如此,或許會在宮內找一兩個故鄉來的女子,吐吐心思;隨後我跟屠狂南便按此線索查了下去,幾經輾轉,這才找到了花嬤嬤,她和唐依依一樣,都出生在將心島煬山郡!”
白諾城滿意的點點頭,“做得不錯,好好趕車吧!”
弓布得令,繼續駕著馬車在晨光微露的街巷中穿行。馬車裡,白諾城冷冷一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厭惡,“若有思舊之心,怎生不規之情?!”
禁宮裡的女人,身段位份相差之大,有如雲泥之別,皇后之下是貴妃,貴妃之下是嬪妃,嬪妃之下是婕妤、才人,才人之下是秀女,秀女之下才是普通宮娥……所以花嬤嬤不是什麼身份尊貴的人,只是一個普通宮娥,還是一個年老色衰之後被逐出皇宮的老宮娥,老宮娥姓花名錦,故而稱她花嬤嬤!
花嬤嬤無權無勢,只積攢了幾分薄財,在長安這寸土寸金之地,她只能住在最邋遢髒破的桐花巷,再樸素的馬車行在這汙水橫流、臭氣熏天的巷子裡,多少都有些惹眼,白諾城讓弓布加快了行程,又過少許,馬車停在一座小院子前,這時花香已撲鼻而來,將巷子裡的臭氣掩蓋了過去。
白諾城走出馬車,細緻看了看,這院落極小,地段便是在落魄的桐花巷也只是下等,因為它處在巷子的盡頭,要走出去要花不少時間,但勝在安靜。院落雖小,卻裝扮得極為精緻,籬笆後,青藤繞著假山,紅花纏著紫花,假山下有一汪小小的潭水,潭水裡滿是枯萎的荷花,荷花下有幾條懶洋洋的錦鯉;此情此景,彷彿將皇宮哪處宮殿搬了過來……
弓布上前敲了敲木門,連敲了幾聲,才聽見嘎吱一聲,院子裡慢慢走出一位頭髮雪白、垂垂老矣的婦人,婦人還沒走到院門,弓布就已隔著籬笆熱絡的招呼了起來:“花嬤嬤,小子弓布又來看您來了?你看我帶了什麼?”說著,弓布揚了揚提在手上的油紙包。
花嬤嬤輕輕拉開院門,笑道:“是老婦人最愛吃的芙蓉糕吧?”這一笑,彷彿將滿臉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這時花嬤嬤才看見了白諾城,問道:“好俊的後生,你是誰啊?”
白諾城看了看花嬤嬤,看她雪白的髮髻上插著兩支褪色的老式宮花,穿著極為考究,看著她,白諾城突然想起了當初他以悲骨畫人的身份與葉郎雪在渡明淵比劍之時,他師傅蘇慕譙穿的那身最華貴的錦袍,他笑著見禮卻沒有說話。
弓布見狀,忙湊近兩步,說道:“嬤嬤,您老又忘了麼?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留園之主九公子,這一年多,也是我家公子命令小的好好照顧……”
“我是唐依依之子!”白諾城截斷了弓布的話,一反常態的直截了當,“花嬤嬤,我是唐依依之子,有幾句話想要當面問你,不知方便不方便?”
弓布已呆在原地,但花嬤嬤聽了,卻絲毫不驚訝,黯淡無神的雙眼中泛起了淚花,接著她便拉著白諾城向院中走去,堂屋裡的青磚拼拼湊湊,顏色不一,卻格外乾淨;堂屋一角放著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棺材上擺滿了香蠟錢紙。花嬤嬤拉著白諾城坐下,沉默許久,才說道:“從這個孩子第二次來找我,我就猜到了跟依依小姐有關,只是沒想到來的是你,我以為是她!”
白諾城說道:“抱歉,花嬤嬤,我來是想聽一聽當年的事,唐依依與當今仁宗皇帝陳煜的事!”
花嬤嬤看著門外,東方紅日已經升起,朝露漸漸散去,溫暖的晨光照進了整個堂屋,她思緒片刻才緩緩說道:“多少年前了吧?大概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禁宮那場大亂後,老身以為這輩子也不會有人再問起當年的事!”
白諾城凝神屏息,沒有接話,仔細聽著。
花嬤嬤盯著白諾城看了看,彷彿要從他的臉上尋出唐依依的些許影子,最後笑道:“那是景成三十二年年初,仁宗陛下最喜愛的李皇后難產而死,最後雖然保下了皇子,然而不過數日,皇子卻也一病夭折。短短數日連受打擊,陛下一病不起,這時宮內戰報連連,連後宮裡都在盛傳,說武疆王想要趁機起兵謀反!這時候,號稱劍聖的林浪夫跟陛下建議,想請來扶幽宮的女主人唐依依給皇上瞧病,一來她是聞人羽的嫡傳弟子,盡的鬼醫真傳,確實有能力入宮看診,二來也可緩和僵局;當時滿朝文武一片反對,都怕唐依依來此會探得病情虛實,甚至極有可能趁機下毒,與扶幽宮裡應外合,幫助武疆王一舉攻入長安,為此朝堂上整日的爭亂不休,甚至有大臣以死相諫;最後,陛下力排眾議,將唐依依小姐請進了皇宮!呵呵,那時你的母親唐依依小姐只有二十出頭,比你還小,真是嬌美如花、靈氣逼人,當年後宮裡的嬪妃宮女都像是嚇破膽的鸚鵡,退了色的宮花,無一人有她的顏色,無一人有她的爽朗氣勢,更無一人有她的風姿!”
白諾城似乎聽的有些反感,說道:“嬤嬤,我想聽的是當年她為何會與陳煜走在一起!”
花嬤嬤瞧了瞧他,笑道:“自入宮那天起,宮裡的女人都在等待仁宗陛下的垂青,期望憑藉一夜龍床,飛上枝頭變鳳凰!但是絕大多數的女人,都跟我一樣,一生也難得見到皇上一面,最後只能在無盡的期待和孤寂中慢慢變老,但是縱然很多人寂寞一生,也未必明白,唾手可得的女人,怎能俘獲帝王的心?而唐依依小姐,她卻是最不一般的女人,她是掌握仁宗生死的女人,她是牽繫著中原與海雲邊戰和大計的女人,自入宮那天起,她橫衝直撞,視六百年宮規如無物,甚至大到陛下上朝的時辰,大臣夜間急奏的次數,小到陛下的一日三餐和金殿中的檀香,都被她脅迫著變了又變、改了又改,她就像……就像一隻撞破金絲籠的百靈鳥,一支宮牆外伸進來的無憂花,禁宮因為她而有了聲音,有了顏色,有了趣味……所以,你問老身他們怎麼會走到一起,老身只能告訴你,在紅妝如塵的宮牆裡,在寂寞如水的宮牆裡,他們都沒有錯,唯一錯的,就是陛下忘了唐依依還是聶雲煞的女人,唐依依小姐忘了自己已經是聶雲煞的妻子!”
“之後呢?”白諾城咬著牙問道。
花嬤嬤答道:“之後等他們記起來自己身份的時候,就是含恨分別之時,只是沒想到因為這一場荒唐的孽緣,引起了那麼大的禍患,更沒想到,之後有了你!”
白諾城終於忍不住冷冷的笑了起來,“不過一對姦夫淫婦,在老嬤嬤口中倒似乎成了風塵中的痴情男女;既然是一場荒唐的孽緣,那作孽的人,就要承受孽緣結出的惡果!”
接著白諾城站起身來,說道:“多謝花嬤嬤,白諾城告辭了!”說著,白諾城已抬步走了出去,對著站在門口的弓布吩咐道:“從現在開始,派人守在這裡,直到為老嬤嬤辦完後事,才回留園!”
說罷,白諾城大步跳進馬車,弓布略微一愣,連忙向留園方向跑去,他知道,從這日起,這座不起眼的小小院落,再無人出,更無人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