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城劍雪

第188章 寶船富甲,牛首銅花

青州萬山擁簇,巨江川流其間,在山峰環抱之間形成一個大湖。

此時正直晨曦,湖面上水霧氤氳,煙波浩渺,好似罩著一層輕紗。湖心有一巨碩黑影,約莫是一條十來丈長的大船停在中央。不到一炷香時間,從湖岸四周陸續劃出幾頁扁舟,幾無聲息得向大船靠攏。待抵近處,可見這碩大船樓之奢華,通體用昂貴楠木打造,朦朧中金絲猶現,船首雕刻一頭碩大青玉獅子。獅子口銜拳頭大的明珠,即便實在這朦朧水霧之中,亦見幽幽青光。

船上有二層小樓,雕樑畫棟,漆金繪彩。甲板上所鋪,盡是番邦進貢之羊絨軟毯,踏之如踩雲端,四壁所掛提匾、對聯無不是名家墨寶真跡。雖同都是高樓巨船,可若是拿這艘寶船的去比較秦且歌的風雨情樓,正如九霄玉宮之於田家農舍,真乃雲泥天淵之別。

如果說封禪大典上是全天下最有權勢之人的聚首,那麼這艘萬金打造名為“一方”的瑰麗華船便是全天下最有錢之人的盛宴之所。

甲板上分列各處,約有十幾名玄衣護衛攜羽按劍、鷹目四顧。他們背後的小樓,門窗緊閉,半點聲音也透不出。此時一樓廳中,一八方檀木茶案,圍坐著四男一女,合計五人,然首位空置,似等主家。

五人之中,四人都衣著樸素,似不欲張揚。只有東側那人最是顯眼,是一位穿了華貴紫衣的中年男子,腰纏玉帶,足登金靴,與其餘幾人簡直格格不入。他高大卻不威猛,渾身胖如肉球,坐在本就異常寬大的椅子上,肉都能擠出好幾個半球來,他挽起袖子,露出的肌膚比尋常女子還要白皙嬌嫩許多。

此時他額頭上微汗密佈,似剛從蒸籠裡爬出來一樣,不停搖著扇子,一邊解熱一邊抱怨道:“他還要多久?不能把在皇帝老兒那裡受的氣,全撒在咱們頭上吧。”

“淳于連,你便多些耐心吧。而立之年了,還不如左家的丫頭有耐心。養一大家子人,這般毛毛躁躁,怎麼行。”

接話的是坐在他旁邊的一位青衣老者,雖然臉上蛛紋深刻,但是老者面板白裡透紅,顯然養尊處優慣了,說著又看了看他華貴惹眼的衣衫,再次教訓道:“還有啊,現下是什麼時候,這是什麼地方,這些日子青州到處都是達官顯貴,不知多少人明察暗訪,你講究這些排場幹什麼?”

“裴老,你這是……這金樓甲艦是史老大給我造的,我不是想著給他套個近乎嘛。”

名叫淳于連的男子一時難堪不已,又看了看幾乎與他對面而坐的一個靜蓮似得少女,頓時癟嘴,“三高九望十二家,現下一張桌子都坐不滿了。裴老不數落他們,就教訓我這個老實人,他們……”

可他只敢嘟囔兩聲,見老者斜眼冷視、神情不耐,又默默嚥下後話,不敢再說,只一盡搖扇喝茶。

他口中所謂“三高九望十二家”者,乃是大周望族十二氏。分別是許糧、沈藥、朱樓、左酒、淳于脂;薛馬、史航、裴玉、符瓷、秦劍、崔絲錦。還有一家便是百無禁忌、連朝廷專營的鹽鐵也敢沾惹的旬陽盧氏。

這十二家,營商門類之廣,遍佈百姓的口、欲、行、禮諸多行當。有的家族,其昌盛延綿已超過大周立國之久,便是朝代更迭,君王易姓,也沒斷絕。

坊間戲言,說大周皇帝陛下只能決定百姓怎麼死,而十二家這樣的望族門閥才能決定他們怎麼活。

他們因生意相交,為金銀利益所聚。彼此間,不僅聯姻結盟,在生意上也是互相交融。我佔你藥山半邊,你分我酒樓幾座。我為你運輸絲帛,你給我布莊幾處……如此等等可謂盤根錯節,難以分清。比之普通空口白牙的信義盟約,不知牢固多少倍。故而早已約有會商之期,每次見面便是劃分商場城池,算算得失利益。在這裡,嘴皮算盤就是刀劍!人情世故便是籌碼!其明裡暗裡的鬥爭之激烈,絲毫不比戰場上廝殺來得簡單。

這開口抱怨的胖子淳于氏,便是專營胭脂水粉一類的行首,上至王宮女眷,中至鄉紳世家,下到青樓樂坊,不知多少女人用的都是他淳于氏供應。只過稍許,那胖子淳于連實在熱得汗流浹背,似乎當真按耐不住,便啪的一聲收了玉骨折扇,說:“又悶又熱,要死人啦!連個下人都不許帶進來,忒也霸道。”

他環顧沉悶苦候的眾人,眼睛溜溜一轉,頓生一計,笑道:“要不,咱們玩個樂子?賭一賭這次史老大折了多少‘太平捐’?”

他胳膊碰了碰旁邊的青衣老者,說:“裴老,您覺著捐了多少?”

這裴姓老者,全名喚作裴相真。世代經營玉石生意,又兼買賣古董字畫,是玉石古玩行當的龍頭。

裴相真素來對淳于連那玩世不恭、張揚招搖的性子甚為不瞞,見他安靜片刻又起玩心,只無奈的嘆了口氣,敷衍道:“我老了,這種樂子早就淡了。你們要玩,便玩吧。但是小心被史原聽了去,看不讓你老子抽你鞭子。”

淳于連憋了憋嘴,這次卻不肯罷休,反倒格外來了興趣,用扇頭敲了敲桌案,向對面另一箇中年男子問:“沈四爺,你賭多少?”

那姓沈的男子,全名叫做沈淨於,因上有三姐家中行四又交遊廣闊、出手大方,故而被人稱為沈四爺。只見他一身灰白素衣,面相消瘦,長鬚長眉,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韻味。若只看容貌打扮,瞧著像是一派風輕雲淡的閒雅之士,可他卻是這一群人中間真真正正的地頭蛇,沈家世代立足青州,這深山古林之中盛產藥材,沈家數代經營,明裡暗裡施展各種手段打壓吞併同行,如今天下藥鋪、病坊的進貨十之有三都是沈家。

他似乎對淳于胖子的遊戲也不感興趣,更不願與他閒聊,索性閉眼搖頭,不再搭理他。

正在淳于連一臉無趣之時,一道脆生生的聲音介面說:“我常聽說,周大卿‘一字千金’,既然為史老爺子聖前討保,恐怕金口一開,不下雙手之數。”

“說得對。我猜也是。”

好不容易有人捧場,淳于連立馬撫掌贊同,故意壓低聲音說:“那周大卿可是生意場上的老行家。這次史老大又是建行宮,又是‘太平捐’,少說……”他伸出肉嘟嘟的雙手,“恐怕十年也都白乾了。”接著,淳于連身子前傾,看著替他解圍的少女神秘兮兮地笑道:“小妹妹,這次陛下西行,你家出了多少‘太平捐’呀?”

那少女臉色一沉,語氣驟冷,答道:“我不是什麼小妹妹,我是左家少掌櫃左芊芊。”她雖然面上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模樣,但是從穿衣打扮到言談舉止,卻刻意扮得一幅老成姿態,她微啟朱唇,又說:“淳于大哥,我七歲便能蒙皮斷玉,十二歲便做了芸香樓的掌櫃了。我左家本家是沒什麼人了,但是做生意不是草莽鬥狠,也不是打仗湊人,憑的是這裡。”

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淡淡得說:“你說兩張桌子也坐不滿,我倒覺著夠了。涼州薛氏接了周大卿的生意,負責供給朝廷軍馬;巴州秦氏主營兵器督造,這兩家都是捧的朝廷金飯碗,背後有薛天涼和秦夜撐著,瞧不上咱們。清河崔家做的是絲綢布匹的買賣,現下更是飛上枝頭變鳳凰,成了皇親國戚,便更不會來湊熱鬧了。不過,這幾家若當真來了,生意恐怕更不好談。但凡若是誰來一句“我也不仗勢欺人。”多半便是咱們要賠本賺吆喝了。朱家自朱雲鼎下了大牢,為了救他,產業也賣的產不多了,朱雲鼎一死,朱家婦孺便是保個安穩富貴也已不易,再沒資格坐上這張桌子。符家姐姐家裡新喪守孝,未滿三年,她讓我給諸位叔伯長輩帶句話,說‘凡是大夥兒同意,她絕無反對,只幫忙留一個位置空著即可。’,這便也當她是親自來了。

“如今咱們這一桌子,裴老家裡有玉山,天下泰半玉石出於裴家之手。你淳于家做的是女人的生意,胭脂香料都是你們的。沈叔叔是世居青州,是天下‘藥王’。”說著又看了看身旁身穿儒服頭戴綸巾,一派書生打扮的初老漢子,說:“許世伯家裡是最大的米商。再加上史老太爺的漕運。咱們這幾家子做起生意,也儘夠了。”

那許姓男子,正是米商行首的許家家主許還山。自上桌子以來,便始終低眉垂首,手捻佛珠,一個字也不曾說。直到聽了左芊芊的話,他才抬起頭來,淡笑著說:“世侄女年紀雖小,見識卻不輕。做生意嘛,便跟修佛一樣,也講究個你情我願,願意來的自然會來,不願意來的,有瞧不上咱們的,也有避嫌的、有苦衷的,都無所謂。而且,既然有人走,自然也會有人來,這裡的桌子不缺人,便是來了,咱們也得掂掂斤兩。”

“哦?”眾人細聽這話,都覺似有他意。

裴相真率先開口,低聲問:“許老弟,你有糧他有船,素來你跟史原生意交往最多,走的最近,莫非有什麼新人要來?”

許還山環顧幾人,見眾人都目露疑色瞧他,顯然都有此想,他果真笑著點點頭,說:“不忙,一會兒便會到了。”

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皺眉猜疑者,有擔心新人來了打破規矩平衡、瓜分利益者,總之神色多半不好看。畢竟生意場中,一求穩二求秘,突然要來新人,都唯恐生出變數。

正在此時,大門“嘎吱”一聲被推開,就看一灰衣寬袍老者率先跨過門檻,他右手後背,左手倒持一根二尺玉竹杖迎面而來。玉杖拇指粗細,甚為精美,自然不是用來拄地借力,只見一頭被老者握著,另一頭卻牽著一位女子。那女子頭戴輕紗斗笠,面覆黑紗,遮去真容;但看細腰婀娜,步履款款,就知是一位年輕女子。

眾人先是一愣,繼而都起身相迎。

“史爺爺!”

“史兄。”

“史老弟。”

那淳于連最是熱情,滿臉堆笑,一雙小眼睛幾乎要被臉上肥肉擋住,他快步迎上,大聲恭維:“史世伯,小侄恭賀世伯青雲一步,晉封三品。”

“有勞諸位久候了。”

這老者正是漕執行首史家家主史原。雖然在瑞天宮的玉階前,他不過是一個卑躬屈膝的求生螻蟻,但是到了民間,仍舊是位隻手遮天、金玉盈庫的富甲行首。他領著女子坐下,低聲道:“這裡都是自己人,姑娘便不用見外了。”

“是。”

那女子抬手揭去覆面黑紗,取下頭上斗笠,眾人俱是一怔。這女子生的極美,觀其容貌約莫二十出頭,肌膚似玉,挺鼻櫻唇,臉蛋微腴卻不胖,更難得是她有一雙大大的翦水秋瞳,又圓又滿,甚是漂亮。可她自進門以來,眼神便只定定望著正前方,周圍幾人無一能與她對視。

幾人對視一眼,淳于連輕輕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果真瞳孔沒半點閃動,只是見她鼻尖動了動,微微側首,笑著道:“是淳于家的前輩吧?你身上的香味很特別的。不用試了,我是瞧不見的。”說著,她又站起身來,盈盈下拜。“秋山獨孤氏獨孤明秀,見過各位行首前輩。”

“獨孤明秀?”

除了史原和許還山,其餘四人無不是滿臉驚訝之色,甚至隱隱有一絲怒氣。裴相真對著史原和許還山雙目睜圓,一邊來回掃視,一邊輕輕攤手,動作輕緩不欲讓女子聽見響動,顯然是向二人抱怨,如何將這孤獨家天盲行五的女子帶進來。

淳于連更是直接,一把撂下擦汗的巾子,出言譏諷道:“生意生意,斷了胳膊腿兒都沒關係,最緊要的就是一雙眼睛。看不了賬本,算不得本利,怎麼做生意?”

獨孤明秀淺淺一笑,點頭道:“淳于大哥說的沒錯,眼睛自然是極寶貴的東西,若有的選,小女子寧願折兩腿兩臂,也要留下這對眼睛。可惜啊,小女子命不好,生下來便註定沒機會看看這青山綠水、寶船金樓。不過……若是說到做生意最最緊要的東西,私以為恐怕‘以誠相待’四個字才是最重要的。家父說了,無論做人還是做生意,都要以誠相待,不能老想著叫別人吃虧而自己佔便宜,這樣的生意雖得利一時,而失利一世,是長久不了的。他老人家時常教導我說,時時刻刻要有寧願自個兒吃點虧,也得讓別人有利可圖的心思。唯有如此,不管是交朋友,還是做生意,都能長久。諸位前輩都是各行領袖,名望素著,只要我以誠相待、以禮相交,自然不會虧待我這個眼盲心誠的小女子。不知淳于大哥以為如何?”

淳于連冷笑一聲,道:“你要說得這麼好聽,我豈能說個‘不’字。”

史原輕咳一聲打斷二人的針鋒相對,道:“獨孤侄女,話雖好聽,但是大家對你獨孤氏多少有些擔心,我想你該跟大家說幾句更有用的。”

“是,史前輩。”

獨孤明秀道:“各位的擔憂,小女子是知道的。這是個正正經經的生意場,但是我家裡有幾位嫁出去的姊妹,除了亡故的大姐,其他幾個婆家卻都不是生意上的人。二姐嫁給了崔冰大人族弟崔衛林,四姐嫁給了趙雅侯,六妹前兩年也嫁給了褚太守的二公子。我這幾位姐夫、妹夫,要麼是皇親之家,要麼是勳貴公子,諸位擔心我獨孤氏此來為的不是做生意,而是受人所託,來做探子眼線,對不?”

除了左芊芊,其餘幾人都身子後仰,環臂抱胸,不做響應,顯然是預設了獨孤明秀的說法。

“當然,大家還有另一個擔心。那就是坊間傳聞,說我與旬陽盧氏的盧湛霖定了親,大家擔心扯上我獨孤氏,日後便跟盧家甚至李長陵扯上關係,怕一旦李易失勢,因此連累自己。我說的沒錯罷?”

淳于連搖著摺扇笑道:“你既知我等顧慮,就不該來這裡。便是來,也不是你來,而該是你爹獨孤執親自來!”

沈淨於接著說:“還是你想說,坊間傳聞的定親,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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