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城劍雪

第193章 何薄手足,問鼎維艱

幽州長陵公府,一扇扇朱漆大門次第推開,直至李易的議兵紅殿。

“幽州太守掌軍刺史尚書令長陵公忠及上將軍聽旨!”

唱名聲起,金鐘玉磬齊鳴。十六位青衣太監分列殿內兩旁。為首二人,手中各擒一面金線繡龍旗,其餘十四人手中各持金鐘、玉磬、箜篌、簫笛等深宮雅樂之器。

待大樂完畢,一位頭戴烏紗、足踏雲紋靴的司禮監首緩步行出。看年紀他約莫四十出頭,薄唇鷹眼、雙頰凹陷,略有幾分陰鷙之相,卻極為恭敬得捧出一卷金燦燦的聖旨。他瞧了瞧身前拄著青竹雲紋杖,半點也不肯屈膝的幽州之主,和他身後一群同樣披甲掛刀的猛將,只是薄唇勾笑,卻無半點指責,彷彿習以為常。

他清了清嗓子,展開金卷,尖聲宣告:

“朕上承天命,統御萬方,受先聖太宗之感召,故成芒山大典。朕聽聞愛卿千里奉詔,翻山越澗跋涉之不易,同感‘以琴代人’之扼腕,亦知愛卿潛‘恩寬’面聖之苦心。朕心甚慰,雖未異地相逢,亦覺親近。費卿謙遜忠勤,朕覽其策論,試其才學,當為朝廷之肱骨,社稷之棟樑。卿功不自恃,賢不藏私,足見卿為朕薦賢之誠,為國舉才之功。今,朕奪卿之臂助,納入御史門下。念卿鎮守邊關多年,風霜礪節,茲特賜御膳一道,朕親命御廚秘製,味極鮮腴,以示朕嘉獎善撫之意。朕賜名曰‘升官薦才’,犒賞愛卿與幽州諸將。雖隔山河,朕遙望千里,舉樽同慶。”

李易雙眉深蹙,還不待回應,便見那司禮監擊掌為號,隨即便見八個內侍太監抬著一方巨大長條鐵奩走進殿內。鐵奩長逾八尺,寬逾四尺,高又三尺,四圍外壁和蓋上繪朱、青、黑三色彩文。彩文中有許多橫七豎八的筆直刻痕,刻痕約莫一指寬,縱橫交錯,非字非圖,毫無規律。

內侍公公雖是去勢之人,但常年在宮中行走侍奉,氣力並不弱於尋常男子多少,單看這幾人卸下鐵奩之時大為鬆快的神情和肩上烏紅的鐵索勒痕,便知這鐵奩無比沉重。而且自從這鐵奩一抬進殿內,便感覺一股熱浪襲來,想來鐵奩之中或許還有未熄的火炭之類東西。

李易單手接過聖旨,看也不看一眼,便反手遞給王湛。又看了看司禮監首,說:“公公看起來似乎有些眼熟。”

司禮監首拱手作揖:“上將軍好記性。十年前隨付之玉付大人一同來幽州犒軍的宣旨內侍,奴才也在其中。奴才董威,見過上將軍。”

李易眉稍一挑,似從斑駁泛黃的記憶深海中想起來當年那個垂首立在人群之末、略微青稚卻目光炯炯的年輕人。道:“原來是久別故人,本將聽說當年付大人返京後,陛下多有為難,故而對本將亦有諸多不滿。不知這傳言是否當真?”

此話一出,身旁幾位將領俱都笑了起來,顯然對付之玉當年揣著一腔壯志來此,沒過數月又含忍帶辱的灰溜溜回去是極為輕蔑。

董威也附和笑道:“上將軍真會說笑。奴才是什麼人,不過是個端茶倒水的低賤下人,豈敢品評上將軍和付大人。不過說起付大人,三年前他臨終之際,奴才倒是奉命去瞧過。老人家健談得很,天南地北的聊了半天。說起幽州之時,付大人說日後若是奴才有機會再來風陵場,一定要代他向上將軍問好。對了……”

說著,他忽然指著鐵奩說:“……這‘升官薦才’用的‘玄青雲紋大鐵奩’就是付大人家裡徵調來的。這個稀罕物,只有他家裡有。本來只有年節時候才偶爾用一回的,一聽說陛下是用來給上將軍賞賜極味珍饈,付家子弟無不欣喜,奴才瞧著沒有半點不滿。若不是不合禮制,說不得這次抬奩的就輪不到咱家這些奴才了,就是付家子弟啦。”

李易掌軍多年,恩威賞罰皆有軍法,聽不慣這等虛情假意的馬屁吹噓,只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不欲繼續為難一個宣旨奴才。便微微拱手,吩咐道:“請董公公雅間歇息,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遵命。”

待一眾內侍退出後,李易正要上前,卻被身側的張良褚抬手止住,躬身道:“主公,為防有毒物暗器,還是讓屬下來開吧。”

“嗯。”

見李易允諾,張良褚又對幾位披甲掛刀的將軍抱拳道:“也請諸位將軍暫退些個。

幾人應聲後退,張良褚又從殿外招來十幾名身披銀甲、手持大盾、頭戴虎紋面具的親兵衛士擋在李易等人身前。

親兵們左手持盾,右手擒刀,寬盾左右連線,中間不留半點縫隙,後盾抵著前人的脊背,腳尖抵著前人的足跟,裡裡外外足足圍了三圈。

見護衛妥當,張良褚這才單臂下槍,左劈右斬,釘釘兩聲斬斷鎖鏈,又以槍尖輕輕挑開鐵奩縫隙,一股熱騰騰的白霧瞬間如雲海般從縫隙中瀰漫而出,那樣子就像是裡面蒸了許多饅頭似得,活像個大蒸籠。

張良褚為人謹慎,先慢慢挑開一線,直到確認鼻息中並無異味,反而有一股讓人垂涎的肉香四溢開來。張良褚這才略微放下心來,手中灌力,槍尖猛然向上一挑,便將鐵奩厚重的蓋子挑落,轟然砸在地上。

“當心!”

幾乎就在奩蓋落下的同時,一聲聲極細微的簧片撥動、混著鋼絲/牛筋絞繩被扯斷的聲音被張良褚聽見。他大喝一聲,便如雄鷹展翅般向後滑退。忽然伴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轟然炸響,那看起來厚重堅硬無比的鐵奩竟然頃刻間炸成數十塊,快如暗器似得向四面八方射去。

能在將軍府值班的持盾軍士無不是銀甲軍中精銳,敏銳的反應只比張良褚慢了一點,剛聽見炸裂聲,立馬將寬盾舉起,左右抵緊,上下重疊,在李易等人身前圍成三層牢固防護。鐵奩殘片大的猶如木盆,小的也有巴掌大,中間厚足三寸,可臨近邊緣那些外面看起來是深刻筆直紋路的地方,卻又薄又尖銳。

如此兼具厚重、鋒銳和極快速度的鐵奩殘片,頃刻間便將最外層的厚實盾牌擊得粉碎,最外層的三位銀甲軍士當即被殘片穿透護甲斃命當場。後面的軍士反應極快,連忙補上,卻仍舊無濟於事。四處飛射的鐵奩殘片如索命閻羅,無論刀劍盾牌,觸之非裂即碎,眨眼睛又有五六名軍士應聲倒地。

然而,這還不是最麻煩的。伴隨著四處飛射的鐵奩殘片的,還有十幾道雪白銀光,速度更是快絕,以至於靠人眼根本不知道是何物,只能瞧見一條條細長成線的銀白殘影,忽來逸去,飛旋四射。

張良褚出槍迅猛,一杆金槍萬點芒,快如暴雨打荷,一邊急退一邊將近身的銀光盡數挑落,叮叮聲響密如鞭炮,電光火石之間,便有三四成被他擋下,另外十來道銀光或深深插在柱頭之中,或射入青磚之內。直到鐵奩殘片肆虐落地,直到雪白銀光全部定住,殿內這才響起軍士們咬牙苦忍的哀嚎呻吟。

十幾名銀甲軍士竟然死傷過半!眾人這才看清,那些速度快絕的銀光原來是一個個巴掌大的鐵製暗器,暗器平扁形似彎月,被打磨得又薄又鋒利,以簧片和鋼絲絞繩暗藏在鐵奩之中,一旦奩蓋被開啟,極細的鋼絲被拉斷,不僅鐵奩爆裂,這些銀白色的彎月利器也從奩中轟然射出,速度快絕,軌跡飛旋難測,教人防不勝防。

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便是張良褚如此高手,要在避過鐵奩殘片的同時還要躲開甚至擊落這些銀色鐵片,也是極難。左邊大腿上,一道血淋淋的切口便是慘痛代價。此時卻容不得他養傷,只能匆匆點了穴道,止住潰提似得硃紅。

“把殉職和傷了的人帶下去,其餘人留下保護主公。”

他強忍著劇痛,一邊吩咐,一邊慢慢向爆裂的鐵奩走去。

方才的暗器激發、格擋都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奩中濃郁的白霧這才彌散開來。他揚袖拂散眼前白霧,小心翼翼得靠近。待走的近處,白霧已然散去,等瞧見奩中物,他一雙虎目銅鈴瞬間瞪圓,“叮”得一聲,竟連手中兵刃長槍也不經意的掉落在地……

張良褚號稱槍王,槍不離手,槍便是性命。加之久歷軍中,為人穩重,心智甚堅,喜怒早已不行於色,幾人多年未見他如此驚駭失態。王湛乃他直屬上官,立馬撥開身前軍士,皺眉問:“怎麼了?裡面有什麼?”

“回……回……”一向穩重的張良褚突然結結巴巴,鎮定了片刻後才道:“回主公,回將軍,是軍師。”

“什麼?”

幾人連忙撥開軍士,跨步湊近,將失去上蓋四壁、圖有底座大鐵奩圍了一圈。低頭一看,那奩中之物,竟然真是為李易效力十數年,堪稱幽州軍中智囊首席的一城之主:客行南!

只看他雙眸緊閉,雙臂抱胸,靜靜地躺在鐵奩中間,那安然祥和的模樣就像睡著了似得。可是他通身赤裸,全身毛髮就連眉毛都被颳去,腹下私物也被殘忍割掉。他從頭到腳的肌膚都是豔麗的脂紅色,表面泛著精亮油光,眨眼看去,就如刷過醬汁、慢火烤熟的脫毛山豬。那迷人肉香竟然是從客行南身上發出……

“恩寬?!”

李易呲目欲裂,紅如夜獸,一把扔脫柺杖,踉蹌地快步撲上。

“主公小心!”

張良褚回過神來,快步一閃,攔在李易身前。王湛繼續說:“小心有詐。”說著便拉著李易後退,哪知李易全身僵直,彷彿被釘在原地似得,眸光死死盯著客行南的屍首。見一人之力不足以勸阻李易,王湛連忙向其餘幾人使了個眼色。

除了鎮守北關防範西涼,與袁詹青對峙的老將田覃和駐守碎葉城的沙摩,幽州軍中最受器重蕭邢和刁霖二人也快步上前,挽著李易雙臂向後拉去,連聲勸道:“主公保重,小心有毒。”

幾人半夾半拖的將李易拉開丈許。

張良褚袖口掩鼻,以短匕割開胸腹上的精細縫口,才發現腹髒不與骨肉相連,縫線一斷,臟器就向四周滑落,就像是生生摘去,各個分離,將腹內掏空洗淨之後,又將臟器裝回去一樣。可仔細一瞧,又發現臟器大小形狀與常人多有不同,倒是與日常宴席上的東西有幾分相似,他抹去額上汗珠,回首道:“沒有毒。不過有些……有些怪,需要找個仵作來瞧瞧。”

干係重大又事涉隱秘,不能叫外人知曉,府衙仵作恐難信任,只能招來軍中醫官。任那匆匆趕來的鶴髮醫卒見慣屍首百傷、腐肉朽骨,可第一次見到這等慘不忍睹、人神共憤的形狀時,也幾乎腿軟扶腰、嘔出心肺,直忍著腹內翻江倒海的噁心和恐懼一寸寸檢查,足足花了半個時辰後才嘆道:“好歹毒的人啊。”

李易腿上有疾,不能久站,早已被勸至後堂,扶坐椅中,面容一半冰冷一半憔悴。雙眸中時而兇光曝露,時而迷茫憂鬱,不知在作何思量。

王湛將人領入後堂,吩咐道:“主公面前,直言不諱。”

那醫官道:“回主公。屬下檢查完畢,發現那奩中之物,除了一具肉身皮囊是真的之外,裡面五臟六腑都是假的,全都是……”說到此處,竟然沉默下來,只是連連嘆息。

刁霖生的精悍黝黑,性子也急,見對方一時不語,急得一把上前揪住衣襟,厲聲逼問:“都是什麼?”

醫官嚇得渾身一顫,顫聲道:“都是豬狗一類畜生的臟器。而且……”

“不急。”蕭邢拍了拍刁霖的手臂,對老醫官柔聲問:“而且什麼?”

“而且,眼珠不見了。眼眶裡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眾人無不是聰慧機敏之輩,只聽老醫官介紹,便知這殘忍繁瑣的做法,顯然是刻意為之,一射“有眼無珠”,二射“狼心狗肺”。樁樁件件,即罵了客行南,又罵了自家主公。

那醫官鎮定了心神,繼續說:“屬下方才仔細查驗了,發現那鐵奩被分隔成了上下兩層,底座的下層儲滿火炭香料,上層放……”

他一時不知如何描述,說是屍首,已然熟透,說是食材又怕觸及逆鱗,被李易一怒之下殺頭解氣,只能直接跳過,續道:“下層嗶啵作響,火炭尤炙,推測是入城之前才添進去的。這還有一節沒燃盡,請主公和諸位將軍過目。”

隨即便躬身捧上一塊白布包裹、約莫巴掌大的物事。張良褚上前攔住他,抬手接過,隔著遠遠地展開白布,露出一塊漆金匯彩的殘缺木頭,那木頭半邊被燒得焦黑,但是殘留的部分仍可分辨漆面上的精美圖畫——烏紅底漆上繪著仙鶴流雲、飛天仙女,畫工精湛,可說是栩栩如生,顯然不是普通木料火炭。

常年領兵在外的刁霖走近細看,卻不認得,皺眉問:“這是何物?”

有人不識,有人卻一眼就瞧出了端倪,只是咬著牙不敢說出。

“這是我隨身愛琴——‘飛仙伏闕’。是我命恩寬頻上芒山還給陳煜的。”李易目綻兇光,切齒咬牙道:“陳煜殺我手足,焚琴烹屍,是要與我徹底翻臉。既如此,我便率軍殺入中州,為軍師報仇!”

“主公且慢!”

李易怒火中燒,豁然轉頭逼視相勸之人,他明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殘疾之人,目光竟似刀劍,那人對視瞬間直覺被利刃臨頭,脊背生寒。

蕭邢被駭得後退一步,仍躬身道:“主公息怒,末將覺得此事或有蹊蹺,仁宗不久前才在芒山大典上加封了主公,其安撫畏懼之意人所共知,為何才過月餘,便突然以如此狠辣手段與主公決裂?如此反覆,不合常理。”

刁霖介面道:“會不會是軍師不願去長安,狗皇帝逼迫,軍師便魚死網破想設法除掉他,只是勢單力孤,一時失手被擒,才遭此劫難?”

“這也是一解。但……”蕭邢斟酌片刻,又說:“但以末將對軍師的瞭解,他聰慧務實,性子又極隱忍,斷不會在此時貿然發難,授人以柄。末將懷疑,此事未必是仁宗所為,或許是另有他人在從中挑撥,以期漁利,比如……蕭山景。”

“主公,蕭邢所言,不無道理。不如扣下內侍,一一盤問,待查清……”

“報!”

王湛的話還沒說完,就聽一聲響亮急促的奏報聲從屋外傳來。

張良褚拉開房門,見屋外跪了個面色倉皇、氣喘吁吁的衛戍兵士,問:“何事?”

“主公。方才那隊內侍突然向我等發難,意圖逃走。軍士們上前阻攔,沒想到他們身上藏了劇毒,我們死了好幾個兄弟。他們還說……”那軍士頓了頓,道:“他們口出狂悖之言,被聞訊趕去的凌寂統領聽見了,統領已經殺了些內侍,正在盤問司禮監董威。”

“走。”

……

雅緻的小院之中,橫屍遍地,硃紅的鮮血混著碧綠的濃水肆意橫流,腥臭交激。

守衛的軍士們怎麼也沒想到,被他們面上恭敬、心中鄙夷的這一群去勢閹宦們從懷中掏出的碧綠毒瓶竟有如許威力。一旦摔破毒瓶,碧綠色的毒氣便似濃霧般散開。聞之則死,觸之則腐。無論穿了多厚多堅韌的胸甲護具皆是無用,莫說血肉之軀,便是院中碗口粗的榕樹都在一瞬間被腐蝕枯斃,威力之大,竟絲毫不弱於雷擊火燒。

李易為整頓幽州軍中的懶惰散漫之風,治軍極嚴,甚至可說是嚴酷無情,幽州軍中素有“極令九斬”,是為:

喚名不應,召之不到者,斬!

謊報軍情,延誤戰機者,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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