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家父。”
顧惜顏吐息虛弱,額上冷汗直流,可說話的口氣卻依舊堅定如鐵,絲毫不欲示弱。
“他的女兒?”
南宮婉豁然一驚,又從頭到腳認認真真地打量了幾眼顧惜顏,忽然甩袖怒喝:
“胡說!凌玄素說他早在四十年前就死了,你……”話到此處,她原本怒不可遏的臉色忽然僵住,轉眼間又頗有幾分期待和驚喜地質問道:“是……是《不老長春功》?那功法的要害被解決了?”
顧惜顏玉容倏變,她屬實也沒想到南宮婉被囚禁地窟多年,竟然知道這麼多隱秘。只是聽南宮婉的口氣,自己修煉的《不老長春功》或許早已存世,而之前因為還有一些難以修彌的害處,是以才未被流傳。
“本宮之前還好奇,你這二十出頭的年紀,便是日夜不輟,也不該有這樣的修為境界。不僅天尊指法、太清上劍使得爐火純青,就連十絕劍也有精研,原來你從頭到尾都在欺瞞本宮。”
她伸手一攤,厲聲命令道:“拿來吧!只要你乖乖奉上,本宮可不計前嫌,饒你不死。”
事已至此,顧惜顏再無一字應答,只是咬牙搖頭。
南宮婉臉上的陰冷狠辣之色如烏雲聚攏,一陣壓抑的靜默之後,她竟然怒極反笑。
“真是冤家路窄好報應!當年,你老子就是個教人討厭的怪脾氣,你也一般的不識時務。當年……他不僅騙了本宮,也騙了陰暝色,我們都沒來得及問他一個“為什麼”,便教他獨自逃走了。在你臨死之前,本宮倒是好奇的緊,想問問你們,明明本宮禮賢下士,對你們也都許以重諾,只要服從本宮,竭力效命,日後聲名權力皆唾手可得。為何你們偏偏要違逆本宮,自絕於斯?”
顧惜顏寶劍拄地,身子雖左搖右晃,卻毫不客氣地冷笑著答道:
“你當我只是三歲孩子麼?他身份特殊,又身兼數門精絕功法,你若想圖謀大事,他的身份資質可說是天賜無二。你所說事成之後,移舍他處,不過是賺我為你尋得‘鐵絕令’罷了。我料定待我取回此物,你必言而無信,或是將我殺之滅口,或是繼續要挾,命我為你辦其他事。無止無休,終身為奴。”
南宮婉深深皺眉,雙眼微眯,再問:“所以,從一開始,你便沒信過本宮?”
見顧惜顏只側顏冷笑,不答一語,其意不言自明。便搖頭嘆道:
“好聰明的女子,也十足的自以為是。不過……你只勉強說對了一半。你為本宮尋回‘鐵絕令’的確不會立即獲得自由身。好劍尚需千錘百煉,輔弼良才之難尋,尤勝神兵。本宮惜才,為玉汝於成,故會多設磨礪,以做考驗。但本宮要成大事,也不屑這小子的男兒身,無論為你還是為本宮,時機一到,本宮便會重塑身軀。至於這幅骯髒身子,一把火燒了,才算乾淨!到那時,你自會感激本宮,讓你有了舍小情而問天道的超絕心境。可惜……”
她微微側身,望著殿外黑夜中的層層山影,好似心中勾勒的萬里江山無一人可並肩,頗為惋惜得說:“痴女庸才,如此冥頑不靈。既然不能為我所用,便只有捨棄一途啦。”
說罷,抬起手掌,朝著顧惜顏的面門便轟然擊去。
逼命之危下,顧惜顏的臉上卻無半點懼色,或許在她眼中,此時抬掌轟來的並不是妖婦南宮婉,而是與自己歷劫磨難才攜手恩愛的情郎——白諾城。
她只是怔怔地望著,雖知赴死無疑,心中卻無比矛盾。一面希望“雙絕情蠱”能當即應驗,至此二人同埋廢觀、共赴黃泉,做一對忘川鴛鴦,以免遺禍天下。一面又期望“雙絕情蠱”乃是先人謠傳,縱然自己殞命於斯,不能喚醒白諾城,也希望他好好活著,或許有朝一日還能有神識恢復、安度此生的機會。
“誰?!”
最終,掌風並未落在顧惜顏的顱頂。
南宮婉忽然轉落為掃,一掌轟踏幾乎最後剩下的半面殘壁,屋頂瓦片、橫樑如雨一般落下,盡數被南宮婉的掌風擊碎。飛揚塵土中,她四下張望,怒氣衝衝得吼著:“當今世道,送死也要趕趟麼?給本宮滾出來!”
顧惜顏聞言一凜,忙凝神靜氣,四處張望,可哪裡有人?
南宮婉卻是始終滿臉警惕的在原地打轉,嘴裡好似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回答什麼人的當面質問,那模樣真真是說不出的詭異。
“什麼‘提燈人’?本宮沒聽過,也沒見過。”
顧惜顏看她明明是自言自語,模樣姿態又像是在與什麼人對答質問似得。可週圍明明毫無聲息,莫說人了,便是烏鴉蟋蟀也早都嚇跑了。若非那人的修為達到了遠遠高出南宮婉許多的境界,否則她至少能感受得到一點動靜,可偏偏什麼也沒有……她脊背冷汗直流,心中發毛,心想難道南宮婉能與冥界幽魂惡鬼交流麼?
“他瘋了?還是入了魔?”
不知何時,段新初竟然醒了過來。他用力抬頭,看著往日的仇人,口中吐出的竟然是女聲,也驚得瞠目結舌。
顧惜顏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因為她也毫無頭緒。
正在她二人驚駭之時,南宮婉忽然仰頭呲笑:
“本宮知道啦!原來你根本不在左近。沒想到啊沒想到,這一世,竟然也有人能練成這‘千里飛魂劍’的絕技。你便是聶雲煞麼?你有這等修為境界,在如今天底下,當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了。若是遇著凡夫俗子,憑這一手絕技,殺人於無知無感,自是有死無生。可……你遇到了本宮。而且,本宮今日心情壞極。”
緊接著,只看她手中捻著奇異法決,卻又不是上次那一門“青冥攝形陣法”。忽然間,只看從她陡然合十的掌中,綻放出一道耀眼豪光。
豪光入眼,好似飛針刺入,劇痛無比,段新初忙伸手捂住雙眼。饒是如此,也被雙目中傳來的劇痛折磨得滿地打滾,口中發出荷荷的痛苦呻吟。可這次顧惜顏無論雙眸多麼難受刺痛,也目不轉睛地堅持忍耐著,希望能破解陣法玄妙。可就在豪光遠遠盪開之後,詭異的一幕便發生了。
那些原本倒塌破碎的仙神造像忽然就像活了似得,不唯碎成殘塊散落四周的,就連那些原本埋在土中不知多少年的,竟然都飛了起來,詭異的重新匯聚再一次,拼湊成了完整的石像。緊接著,地上碎裂的瓦片,斷裂的柱頭……也都一一倒飛而起,重新匯聚成一座完整的三清殿來。簇新的樣子,彷彿能聞到剛剛刷過的朱漆味。
顧惜顏忍著劇痛按著方才的記憶伸手摸索,果然摸到不遠處的殘碎瓦片。“果然都是幻像。”
只看恢復嶄新的三清神像忽然眉目靈動,風飄衣袖,宛如活了過來。三清仙尊口頌仙訣,並指齊點,共指南宮,南宮婉凝三神於一體,陡然昂首指天,一道筆直精光直竄九霄。擊得烏雲流散,皓月明山。
“‘誰言仙宮無絕陣,玉闕三尊葬一人!’本宮以這‘大羅生陣’殺你,當今此世,你該算首等殊榮了!”
“哇!”
然而原本姿態囂狂的她忽然仰頭嘔出一口鮮血。周遭的幻象亦陡然崩碎,眼前的視界又回到了那個殘垣斷壁都不算的廢觀之中。但烏雲已散,明月高懸,卻是真真切切。至於方才景象,一時是幻是真,實難分辨。
“這不是‘千里飛魂劍’,這是《離魄居法》!你竟把《離魄居法》與劍法相融。你雖能勝,可想要殺本宮,卻也是妄想!”
忽然一道看不見、抓不著、聽不到、聞不見的無形無質的詭異能量從南宮婉身上如氣浪震開。就在顧惜顏和段新初毫無感知的剎那,便被透體而過。
二人只覺心神俱碎,好似魄散魂飛。那一瞬間,二人幾乎靈體分離,飄飛而起的魂魄好像能看到躺在地上頃刻就要死去的自己的冰冷軀體。
“惜顏……惜顏!”
溫熱的真氣自脊背徐徐灌入,一道熟悉溫柔的男音將她喚醒。
顧惜顏忽然睜開雙眸,如溺水被救出的人,滿口滿口得急迫喘息。過了許久,冰冷的身軀才開始慢慢有了溫度,四肢百骸也開始恢復重新使喚的能力。
心有餘悸,就在方才那一瞬,她實實在在的感覺到:她死了一回,又活了回來。直到看見將自己擁在懷中的男子,他的眼神中沒有了狂傲和蔑視,沒有了邪魅與狠厲,滿眼都是柔情和擔憂。
她口中喃喃:“白……你……”
白諾城緊緊握住她冰冷的雙手,重重點頭。“是我。我回來了。”
顧惜顏一把將他死死抱住,滿心的疲倦、委屈頓時如決堤的洪水般傾瀉而出。只片刻,淚水就浸透了白諾城的肩膀。
“放開她!”
一道憤怒至極的沙啞吼聲打破了這溫柔無比的情景。段新初單手託刀,一瘸一拐得向二人走來。
“你是何人?”
白諾城皺眉質問。
段新初向前的腳步瞬間僵住。片刻後,彷彿受了極大侮辱似的反問道:“你不記得我是誰?”
白諾城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最後搖了搖頭。“看著有些眼熟,但是記不起來了。我最近的記性……”
“白諾城!你欺人太甚!!!”
段新初只當白諾城從沒將他視為對手,彷彿他只是熱鬧集市上擦肩而過的庸庸路人,半點也沒在意。如此故作不識,自然是刻意羞辱。他當即拖刀橫掃而來,直取咽喉。
“別殺他。”
懷中的顧惜顏輕聲叮囑。
白諾城也沒起身,只是從顧惜顏身畔取過亙古劍,出招如電閃,徑直一劍挑刺。劍氣如長虹貫日,轟然打在段新初橫掃而來的刀身上,寶刀如遭重錘橫擊,陡然脫手彈飛,破風呼嘯聲遠遠傳回,不知掉在山中何處。
段新初的整個右臂被勁力震得瞬間脫臼、癱軟垂落,無力似迎風細柳。他站著的身子卻始終不退半步,一雙精眸如虎狼般兇狠。
“第一,她是我的女人,我不需要放開她。第二,不管你受沒受傷,都不是我的對手。第三,我的確不記得你是誰。”
他垂首低眉,看著懷中麗人,遲疑片刻,又說:
“雖然近來我記性不大好,但還記得一些人,不管是恩人,還是仇人……總之,都沒有你。想必你也不是極重要的之一。我不欲趁人之危,今日不殺你,你走吧!回去練好刀法,若有舊仇,隨時可來賜教。”
說罷,白諾城一把抱起顧惜顏,便向觀外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