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劍刺入,疼得申血衣嘶聲慘叫。白諾城面容漠然,目光冷厲,凜然道:“回答我的問題。再多一句廢話,便人頭落地。”
“是……是。”申血衣連連點頭,緩緩道來:
“大概六日前,各大門派都陸續接到了從大如峰發出的求救信。求救信使炭枝倉促寫成,說有強敵來犯,寒山鑄劍坊危在旦夕。事關重大,各大門派一收到信,便立即派人前往馳援,可趕到時,發現鑄劍坊全派已遭滅門。從屍體的腐壞程度推測,死了起碼也有七八日了,也就是說若不是鑄劍坊被人突然偷襲,便是來人武功極高,他們完全沒撐過一日,便遭滅門。就在眾人滿山遍野的查詢線索和證據的時候,突然流星半月閣的長老楊代匆匆趕來,說……”說到此處,他略微頓了頓,似整理說辭口吻,突被白諾城厲聲呵斥。“照實說。”
“是。”申血衣繼續說道:“那楊代說遇到公子在半月閣,半月閣也已遭滅門之禍,除了楊代幾人,連同少閣主李庸在內,合計百餘人,悉數遇害。”
白諾城皺眉深思片刻,道:“我依稀記得,似乎去過半月閣,可寒山鑄劍坊,從未與我有過往來,更無仇怨一說。既然你們趕到之時,鑄劍坊已被滅門,為何咬定是我下的毒手?”
羅森心頭一緊,不知白諾城是不願承認,還是真不記得,答道:“我們趕到大如峰後,在鑄劍窟的石壁上發現了一行血字。”
“什麼血字?”
“天工既絕,寒山亦熔,闔宗同祭,飲血開封!”
他低眉看了看白諾城手中亙古劍,其意自明,不欲再言。
白諾城劍眉緊鎖,不住絞盡腦汁的回想,是不是自己在被南宮婉控制心神的時候,才做下滅門之事。可任憑他如何回憶,卻沒能找到半點模糊的畫面,一時竟想的頭顱生疼。
“不是。”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顧惜顏忽然蹣跚走來,搖頭說道:
“他和我一直在一起,我們從沒去過寒山鑄劍坊。顯然是有人惡意栽贓!而且不止鑄劍坊,流星半月閣滅門慘禍也不是他所為。我們趕到時候,有一位蒙面使劍的女子,和一個使長鞭的年輕人在場,施展的武功路數與中原大有不同,可以查查他二人。”
“哼。楊代言辭鑿鑿,說親眼看見李庸葬身於公子手中,原來這老傢伙是在扯謊。他竟然還口口聲聲說,公子入了魔道,挾持了崑崙顧女俠。”
“這……”
顧惜顏神色微滯,一時不知如何開口,雖然當初殺害李庸的是南宮婉,但畢竟是借用了白諾城的軀體,在楊代等人看來,這樣說也並不算撒謊。
只聽白諾城介面道:“李庸的確是死在我手上,這事我解釋不清楚,也不想解釋。”
“公子不必為此憂心,祈請公子隨我回宮,這些江湖中芝麻綠豆大的小事,自與公子無干。”
“你方才說各大門派都有要人趕往寒山鑄劍坊,這麼說……”全不在意申血衣的勸諫,白諾城雙眉一挑,問:“葉郎雪也去了?”
申血衣點了點頭,道:“是。不過在遇到楊代等人後,葉郎雪便知中了聲東擊西之計,和卜卓君、沈雲濤等人匆匆商議後便立刻率領眾人趕回渡明淵,說是要召開武林大會,共商大計,以免再被逐個擊破。”
“那為何你們幾人不與他們同行?”白諾城心生警惕,再度逼問。
“緣明和尚說‘上天有好生之德’。非要出來尋找公子,卜卓君便讓張青同行,葉郎雪派了我和羅森二人,我們四人結伴出來尋找。沒想到竟然真能遇到公子,可見是上天安排。公子……”
就在申血衣再欲勸時,白諾城匆匆將他打斷:“我今日不殺你們,你們走吧。”
說著便轉身向顧惜顏走去,只看他明明只是抬腳落腳,這兩三丈的距離竟然眨眼便至。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伸手扶住了顧惜顏的皓腕。這天地方圓的距離,彷彿在他腳下縮短了好些似得。
“太……公子要去哪裡?”
白諾城回頭逼視,目如刀劍。
申血衣駭得縮了縮頭,可軍中出生的他並不輕言放棄。再者說,這等將功折罪,甚至青雲高升的機會放在眼前,怎可錯過這天賜良機,便賭命似得再次勸解道:
“如今陛下派了許多人在找公子,葉郎雪也在召集武林中人,他們如今人心惶惶,這些日子派出了不少探子四處搜尋。雖天地廣闊,可公子只有隨屬下返回宮中,才能一勞永逸。否則,日後不論去到何方,都難免被追蹤監視,甚至毒害。
“公子修為高絕,輕功絕頂,明刀明槍,自然不懼。可俗話說‘明箭易躲暗箭難防’,江湖中人本無規矩,為達目的,夜裡放箭、食水投毒無有不可。真到那時,連吃飯睡覺也不能安穩,豈有寧靜自在可言?”
他察言觀色,一眼便瞧出白諾城與顧惜顏乃是一對兩情相悅的傾心愛侶,而不是什麼白諾城挾持了顧惜顏。心中直罵那楊代真是老眼昏花、豬油蒙心,嘴裡又勸道:
“顧女俠有傷在身,不宜跋涉奔波。宮中有國手神醫,隨時候命。再則,陛下日日掛念公子,否則也不會出此下策,以魚目而代明珠。屬下斗膽,不怕往直了說,只要公子願意回宮,莫說鑄劍坊、半月閣之事不是公子所為,便是也無妨,自有現成的人為公子證清白、洗汙名,再請公子三思。”
申血衣自認說得入情入理,他拱手低頭,卻無人回應。等他再抬頭時候,眼前除了翠綠青山和怡人涼風,哪還有半個人影。
……
蕭瑟。明明不是秋風蕭瑟時。
黃昏下,孤獨的人影拉得老長。兩旁是荒涼破敗的土牆,長街上一團團枯草迎風飄揚飛旋。石街兩旁,零星幾個鬚髮似枯草般稀落、穿著破舊的老人在門口小心翼翼的觀望,眼神中有希冀,有恐懼,可唯獨沒有生氣。莫說生氣,周圍沒有炊煙,沒有嬉鬧的孩童,甚至沒有雞犬聲,只有兩三隻烏鴉在老樹上嘎嘎叫著,將這座破落廢棄的山下鄉鎮映襯得格外蕭瑟落寞。
若是生人初來乍到,這簡直像是個西北邊陲的某個遺棄古城,而不是點綴在滿目蔥翠的山嶺中,原本該是世外桃源的恬靜鄉村。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想問我?”
顧惜顏的目光從熟悉的村落中抽離,一句久縈心中的話終於說出口。
“烏梅鎮,懷恩義莊。”
白諾城步伐平緩,儘量減少晃動,以減輕她身上的痛處。口吻似風輕雲淡得輕聲說:“我好像記得,你提過這個地方。趁我還沒忘記。”
顧惜顏微微蜷縮,將頭更深得埋入溫暖的懷中。“嗯。我是提過的。我跟屠狂南和左岸霄約好了,無論誰救了你,如果在蘆風細谷等不到人,就來這裡匯合。”
白諾城抱著顧惜顏穿過街巷,跨過田埂,直到一座疏離於聚居區之外,有約莫二三里遠的烏紅小院映入眼中,才停下腳步。
飽經風霜的匾額,只剩“懷”、“義”二字,破舊的木門無風自開,院裡雜草重生,石桌石椅積滿塵土腐葉,朽壞窗戶掛滿蛛網,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二進小院。
白諾城抱著顧惜顏穿過前廳走進內院,荒涼破敗依舊,唯一株二人合抱粗的黃花樹開的正盛,與周遭灰白陰冷的氣息截然相反。樹下半人高的荒草之間,石碑林立,內院四周還橫七豎八的放著幾口未完工的烏漆棺材,有些棺材上已經佈滿青苔或是長了菌菇。顯然早已無人居住,就快要還與天地。
白諾城環顧一週,難掩失望得柔聲道:“看來他們沒來這裡。”
“我曾經打聽過,”顧惜顏微微抬頭看了看周遭已明顯多年無人行跡的荒廢義莊,低聲輕嘆。“從那晚宮中大亂後,他們就沒了訊息。但我想,若是被擒,仁宗必放出訊息,以他二人為餌,引我們現身。可這麼久也沒有。如此看來,沒有訊息,便是好訊息。他們或許是逃出去了,只是受了重傷,以至不能來此匯合。”
她微微抬頭,看了看周遭,低聲道:“放我下來。”
白諾城抬臂隔空一挑,那近身處工程未半、還沒來得及上漆的棺材便凌空翻了個,倒扣在地上。他用手腕卷著袖子擦去黃泥,又單手脫下長袍蓋在上面,這才將顧惜顏輕輕放落,扶她坐好。
“你心裡有氣,對不?”
四手交握,她抬眼望著白諾城,無比認真地問。
“我快不記得他們的樣子了。你……”
白諾城並肩坐下,雙眼直愣愣的看著前方。院裡荒僻陰森,唯黃花獨豔,他卻即不看花,也不看樹,目光只是凝在茫茫虛空,“給我練得到底是什麼武功?”
顧惜顏心頭一緊,她咬著朱唇,片刻後輕聲呢喃:“不是愛風塵,不是戀霓裳,緣來緣散……”
“不!”
顧惜顏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白諾城高亮的喝聲打斷。他豁然轉頭,伸手一把抓住顧惜顏的雙肩,用力轉向自己,搖晃著怒吼般得質問:“我不要聽這些了,告訴我,你給我練得到底是什麼?”
眼窩中噙滿淚珠,波光盈盈。片刻後,她卻淡淡地笑了,好似終於解脫枷鎖般得鬆快。
“那是天下第一的魔功,是長春宮的最高禁忌。”
“長春宮?太清上劍,你真是長春宮後人?”白諾城皺眉追問:“那最高的禁忌,到底是什麼?是什麼?”
顧惜顏語調悽迷,悠悠說道:
“大約四十五年前,青州翠微峰上有一座小小的道觀,叫做‘滴雲觀’。觀中有一位叫做了忘的小道士,還有他的師父和十一位師兄。他們十三人,隱居深山,遠避紅塵。本來他以為會和無數先輩一樣,枯守宮觀,老死泉林。不曾想,有一年青州大旱,匪患叢生,有一群賊匪闖入了滴雲觀下的村落,燒殺淫虐,恰逢小道士下山採辦香燭,才救了許多人。這時候小道士發現,原來師父師兄們教的功夫如此了得,不由便動了爭勝留名的凡心。耐不住山中寂寞平淡,不久以後,他便趁夜偷偷下了山。
“下山後,他先後挑戰各大門派的掌門首座。沒想到,竟然勢如破竹,無一能敵,便是通古劍門的門主也奈何他不得,最後只是在崑崙三聖手中才敗下陣來。事後小道士回到山門,還帶回了一個女人。師父大為惱怒,將他帶回的女人連夜趕下了山,並擊碎了他的丹田氣海,廢去了他一身的武功修為,將他罰跪在三清觀中,食水不進。”
聽到此處,白諾城的神色陡然一變,似乎想到什麼,卻忍著沒出聲打斷。顧惜顏微微側身,臉頰依靠在他的肩膀上,繼續說:
“小道士在道觀中跪了兩天兩夜,直到第三天夜裡……那一晚暴雨驚雷,氣不過的小道士藉助驚雷暴雨之聲,趁師父師兄們熟睡,將道觀裡的神魔鬼像盡數推倒,呯呯砰砰,砸了個粉碎。沒想到竟然從靈寶天尊的像中掉落出一部古卷。小道士得到古卷後,便匆匆下山,從此銷聲匿跡,一去便是數年。
“多年後,江湖中冒出一位名叫敗驚侖的絕世高手。他修為之高、輕功之奇,劍法之絕,堪稱匪夷所思,便是崑崙三聖的合擊之術竟也不是他一招之敵。此人正是當年的小道士—了忘。只是那時的他早已經性情大變,墜入魔道,做下了許多無辜殺孽,再難回頭。再後來,由崑崙三聖和小蒼山苦厄神僧挑頭,邀請了通古劍門前門主趙懷林、天一劍窟前掌門蕭辰,還有當時聲名鵲起的武林新秀林浪夫,一共七人,將他引入蚩崖山惡鬼澗,將他圍攻陷殺。”
“了忘,敗驚侖,他是誰?你又是誰?”
白諾城抱緊雙臂,用力地抓住,十指嵌入的疼痛才能讓他不會片刻便又忘記這至關重要的訊息。
顧惜顏緩緩前傾,伸手將他的臉頰輕輕捧住,聲音悽迷如秋。
“他是我的父親,我正是敗驚侖之女。你修煉的功法,正是我父親從靈寶天尊的石像中得到的古卷秘章,它叫:《太上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