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忘情》?”白諾城雙眉蹙緊,再問:“魔功?為什麼?”
剎那間,顧惜顏的眼淚潰堤而出,她抽泣著捧著他消瘦的臉頰繼續說:
“傻瓜,你怨念深種,邪魂入侵,實已墮入魔道。唯有以毒攻毒,以忘去魔,除此之外,我實沒有了其他法子。不過你別怕,我不會讓你重蹈我父親的結局,等你諸魔匯聚之時,我會找人幫你一併驅除心魔!《太上忘情》除了幫你重塑氣海丹田,再造跟筋骨腱,也會讓你忘了所有的情和孽、承諾和背叛。忘了眉莊吧,忘了隨雨,忘了蕭臨晨、忘了仁宗皇帝,忘了葉郎雪、林笑非,也……”
她雙目低垂,悽然淺笑。“也忘了我。然後,我會送你去一處沒人認識的地方,你可以重頭再來,好好活完這一世。”
“不,我不去,你要送我去哪裡?我的仇還沒報,該死的人還沒死……”
白諾城一邊怒吼著,腦中閃過念頭,又拉著她一邊質問道:“我們不是同修秘法,可抵‘迷思幽幻’的魔障嗎?怎的……怎的好像一點效果也沒有?為何如今你又說這些言語?”
他雙手緊抓著顧惜顏的雙臂,只見她緊抿著朱唇,神情中似有憐憫,隱隱愧色,登時醒悟,低聲問道:“難道是假的?莫非那秘法是你胡謅的,根本不能解除心障?”
顧惜顏咬唇低眉,終於點了點頭。
“你!”白諾城一把將她推開,豁然起身並指怒斥:“連你也騙我!黎星先生騙我,葉郎雪騙我,李君璧騙我……這輩子,我最討厭別人騙我。可現在……現在竟然連你也騙我!”
顧惜顏眼淚如洪流潰堤,滿是柔情的望著他,說:“不錯。我是騙了你,但是我並不欠你,你我同修的秘法名為‘斷腸絲’。從修煉開始,你我的性命便已連成一體。”
說著,她拉起羅裙,露出玉白修長的小腿,只見雙腳足跟的位置赫然多出兩道殷紅傷疤,似芙蓉抓破,白玉生瑕。位置、模樣,竟然與白諾城身上的一模一樣。白諾城登時倒吸一口涼氣,驚訝地雙目圓睜,心中可說是巨浪狂卷,直愣了許久才問:“既如此,你又是為何?”
“我想救你,可世事難料,諸相無常,若一旦失敗,又不能教你像我父親似得濫殺無辜,禍延天下。”
顧惜顏慘然一笑,容顏悽豔尤絕,續道:“你當時問我,若是一旦失敗怎麼辦?我記得我說‘那就一起死吧!’”
“你……”
白諾城那滿腔噴薄欲出的怒火瞬間如遭巨石堵住。他之所以要殺仁宗,是因為他和唐依依欺瞞世人,既負林浪夫和聶雲煞止戈息兵的好意,也負天下萬民太平安穩之期望。他要殺葉郎雪,是因為他欺瞞背叛自己,害死弓布和留園諸人,害自己身陷囚籠,幾成廢人,最後甚至招致邪祟附體。
他平身最恨欺瞞,最恨背叛。所以,他自然應該恨極顧惜顏對他的欺瞞,可轉念一想,為了救自己,顧惜顏寧願捨去元清豐數十年養育栽培之恩而脫離崑崙,不計生死闖入皇陵,不顧男女之別帶她東奔西逃,最後甚至以身相許,此時又將性命相連……這樣的恩情,同樣是他一輩子也難以償還的。
“欺瞞”與“捨己”擺在一起,“恨”與“恩”互相糾纏,若各自拆開放上一杆秤來,恐怕後者還要沉重許多。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思量片刻後,懷著最後那一星半點的僥倖,試探地問:“既知來歷,可有解法?”
顧惜顏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抬手指著樹下那一塊塊冰冷荒涼的石碑,說:
“那裡面,除了葬著周遭無人收斂的可憐孤寡,還有我父親十二位師父、師兄的墓。據我師父和林浪夫他們推測,《太上忘情》是長春宮最高的禁忌,極有可能也是長春宮突然銷聲匿跡的原因。當初我父親無意中得到秘籍後,他的十二位師父師兄在發現遍尋無果後,竟然全部自盡謝罪!最後,過了半個多月才被村子裡的樵夫發現,這才收入義莊,代為斂葬。我父親的武功很高,劍法很好。他的師父師兄一定也很了不起。連他們也只能以死謝罪,我想要破解《太上忘情》,是極難極難的事。”
白諾城走進碑林,撥開野蠻生長的青藤荒草,一塊塊仔細檢視起墓碑。每一塊的碑文上都簡略墓中主人的姓名、身份,其中十之八九都是附近無人收斂的孤寡村民、乞食流落到此的老弱殘病、亦或是路遇劫匪謀害,橫死山林異鄉的行商、儒生。
最後他的目光停留在墓園的東南一角,瓜豆青藤蔓長,掛著許多應季茄豆。與周遭荒草截然不同,明顯是由一塊菜園開闢出來的墓地中,他發現一些墓碑主人的名字與眾不同,且彼此相鄰,上面刻著:
“了塵道長、了真道長、玄淵道長、赤峰道長、凌月道長、靈虛散人、玄靜道人、衝陽子、雲松子、悟虛子、廣玄子、天鴻子。”
這東南一角用籬笆圍起,當先立著一面半人高的石碑,他抹去碑上青苔枯藤,見上面刻著:
“維景成十二年二月十七日,鄉民入翠微峰滴雲觀避雨,驚見道長十二人橫死觀中,形骸狼藉,多為獸食,其狀慘怖。念昔年道長除匪救命之恩,闔村青壯盡出,惻然斂其遺骨,葬於此間。玄門清淨之地,竟遭此巨禍;世間險惡如斯,殊可嘆也!今鄉民集資,立此碑石,庶幾亡魂得安,早度往生。”
這每一塊墓碑之下埋葬的都是劍法修為不弱於敗驚侖的頂尖高手,這樣的十二人若是集在一起,便是如今太白崑崙恐也難以抵擋。可他們在確信《太上忘情》魔功秘籍已經不能尋回後,竟然全部引劍自絕。可想而知,這魔功一旦練成是何等的恐怖駭人,才叫他們如此絕望!
最後一點希望也倏然落空,白諾城頹然坐倒,只覺身如無常洪流中的一葉不繫孤舟,飄向何處,半點由不得自己。
……
渡明淵的正殿,從沒像今日這般隆重。武林各大門派,除了御令封山自省的太白劍宗和異地遷址的暗影樓之外,甚至有許多不只是神盟八派的掌門首座都齊聚一堂,可謂盛況空前。可也從沒像今日這般壓抑沉悶,明明知道危險將至,明明人多勢眾,卻陷入連對方名姓也不敢提的尷尬境地。滿場沉默寂靜,不知如何是好。
作為兩派滅門慘禍中唯一倖存的前輩耆老,坐在椅子上滿面蒼白的楊代打破僵局。他抱拳環伺,拖著傷軀,勉力揚聲道:
“盟主,各位掌門,短短十日不到,白……他已連滅兩派,無辜喪命的武林同道已逾貳佰,手段之狠辣殘毒,乃數十年來江湖之未聞。恐怕比起扶幽宮妖人,也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誰也不知下一家輪到誰。若是諸位此時還瞻前顧後、畏首畏尾,或是心存僥倖,期望能置身事外,試問若巨禍臨頭,誰人能擋?誰人來救?”
他瞧了瞧高坐首位的葉郎雪,拱手又道:“好在葉盟主領導有方,諸位今日聚首在此,便是該速速商量出一個除魔衛道的法子來,以免滅門慘禍再度發生。”
說著,他長長一嘆,又下一道誘惑,說:“鄙門遭此橫禍,再無光復之望。老朽深知,這神盟八派是做不得了。若是哪位掌門能為少閣主、為鄙門了此大仇,鄙門殘餘將奉他為主,自此半月閣從江湖除名,自願讓出神盟八派之位,聊表謝忱。”
原本垂頭喪氣的眾人這才紛紛抬頭,面面相覷。若是放在以前,這神盟八派的名頭那的確是價值萬金,一來又朝廷年年封賞的銀錢,二來神盟盟主約莫也等同於武林至尊,歷來只有八派掌門中推舉。可如今要幫兩派討公道,就必然要對白諾城出手,對白諾城出手就等同於與仁宗皇帝為敵,與仁宗皇帝為敵,與滅門巨禍也差不多了。要不要一個神盟八派的名頭,也沒什麼用。所以一瞬間的驚喜之後,便又偃旗息鼓,沒了聲音。
這時只有幾個聰明的人望向了葉郎雪。就比如天一劍窟沈雲濤和離忘川的蘇幼情。這二人因偏居西南巴蜀,雖然也收到了寒山鑄劍坊的求救信,可是路途遙遙,還沒趕到青州就聽說鑄劍坊已經滅門,等進入青州,就收到葉郎雪的飛鴿傳書,才知半月閣也遭橫禍,如此徑直掉頭來了渡明淵。
葉郎雪雖居盟主之尊,但得位之路一直飽受非議。
一來,他並不是一刀一槍在擂臺上取勝。江湖之中,以實力、名望為尊。這兩者中,論實力,他沒跟各派頂尖高手比劃過;說名望,雖然在年輕一輩中有幾分薄名,但是若要擔任盟主之尊,還遠遠不夠。畢竟像苦厄神僧和元清豐這樣的高壽前輩,林碧照、古南海這樣的雙宗首尊都比他成名久遠。
二來他渡明淵本不過一個小門小戶,不在八派之中。此次若不是因為劍聖林浪夫鬆口,奪帥不限八派之中。否則,他連上場資格都沒有。若說場中誰最期望入列神盟八派,便是他葉郎雪了。
所以,此話一出,葉郎雪身邊的長老弟子,就連傅青畫的眸中都泛著精光,顯然都想到了一處。
誰知葉郎雪搖頭說:
“少閣主和貴派英才雖不幸罹難,但半月閣的百年基業不該就此中道埋沒。想當初,李君璧老閣主憑一雙驚天撼地的怒仙掌聞名天下,掃退扶幽宮賊子,是何等英雄豪氣。真晤山人傑地靈,半月閣骨氣錚錚,能誕生出一位李老閣主,自然將來也會有英才繼世。如今楊長老和幾位精英弟子尚在,可見必是上天安排,實不必妄自菲薄。本盟雖年輕,但也深知,凡天下大道盛世,無不是要經歷磨難挫折,甚至慘痛犧牲,可只要一息尚存,一念不滅,便有榮光再復之時。”
他緩步拾級而下,行至楊代和已經淚流滿面的半月閣弟子身前,低聲道:“只要我葉郎雪還忝居盟主之位,半月閣就永遠是神盟八派之一。退出替代云云,日後絕不可再提。”
楊代和幾位倖存弟子轟然跪下,口裡嗚咽不斷,難以成言。
葉郎雪躬身扶起,又環顧了一圈,揚聲說道:“劍聖前輩高風亮節,心胸海闊。否則,鄙人年輕識淺,自認絕無可能居此重位。今日當著天下群豪的面,本盟在此宣佈,日後神盟盟主之位,也承劍聖之遺願,不限八派之限。廣邀天下英豪,共襄盛舉,推舉有能有德者居之。”
“好!”
掌聲歡呼聲雷動交激,無論是誰,無論心中覺得葉郎雪是惺惺作態,還是籠絡人心,都不禁歡呼鼓掌。
葉郎雪雙手下壓,待眾人聲息,又道:“誠如楊長老所言,如今巨禍當前,無人可以獨善其身,唯有同舟共濟、精誠團結,才能化險為夷。若是哪位賢俊腹有良策,無需顧忌,盡請直言。”
一說到這事,眾人便又你看我我看你,誰人也沒主意,便是有也誰人都不敢說出口。葉郎雪心中微嘆,看向一位始終抱拳端坐的壯碩漢子,拱手道:“丁少宗主,不知可有良策?”
丁冕微微一愣,顯然沒想到葉郎雪第一個問的會是自己,他搖了搖頭,說:“在下今晨方至,耳目閉塞,不敢擅言,全憑盟主指揮。”
“少宗主過謙了。”
見丁冕落雨不沾身,推的乾淨,葉郎雪又看向一路風塵僕僕趕來的蘇幼情,拱手道:“蘇掌門,意下如何?”
蘇幼情沉吟片刻,起身道:
“盟主,各位同道。鑄劍坊、半月閣連遭橫禍,凡我武林正道中人無不痛心疾首。找到元兇,繩之以法,乃是天理。這自不需多言!可……事出倉促,本門又偏居蜀州,故而沒來得及前往大如峰和真晤山一探究竟。不知各位去過的同道,可否有仔細查驗傷口、尋人探問?滅門巨禍非同小可,若不查個清清楚楚,集齊人物兩證,便是找到了‘他’,若‘他’又矢口否認,可如何處置?常言道:‘鐵證如山方讓百口莫辯’。心服口服,才算勿枉勿縱。否則,萬一是有賊人刻意設計,栽贓陷害,豈非枉殺好人,教親者痛而仇者快麼?”
楊代憤然而起,捂著胸口猛咳兩聲後,極不客氣的質問道:“蘇掌門此話何意?莫非是暗示我等都是栽贓陷害、汙指好人的同謀麼?本門少閣主被他打成重傷,推入黃沙急流之中,落得屍骨無存。哪裡去找物證?掌門要人證。我們這十幾隻眼睛瞧得是真真切切,若有半句虛言,可教天打雷劈、萬箭穿心。”
見楊代言辭激動,蘇幼情忙抬手安撫,說:“長老誤會了。誠如盟主所言,半月閣鐵骨錚錚,自然不會說半句假話。我只是聽說,他在殺害李庸少閣主之時,狀態瘋癲,大異平常,時而口吐男音,時而口吐女聲。不知這傳言是否屬實?”
楊代登時一愣,豁然回頭,與身後幾名弟子對視一眼,滿目都是火光,不知是哪個弟子走漏了訊息。心中一橫,咬牙道:“不錯。當時他確實狀態瘋癲,口中男聲女音交雜混亂。可那又如何?難不成蘇掌門要替他開脫,說他是因為練功走火入魔,失了常智,殺人滅門非他本意?”
陸秋月偷偷扯了扯蘇幼情的衣角,示意她不必在此時與楊代對立。可後者微微嘆息,當真昂首又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我懷疑他是練功入魔,殺人滅門恐非他本意。”
“哈哈哈……”
楊代仰頭狂笑,片刻後怒斥道:“那日後江湖中,誰想要為惡,是不是隻要假做瘋癲失常之態,便可為所欲為,還不必為此擔責受罰?若是如此,試問公道正義何在?昭昭天理又何在?”
他側身斜乜著蘇幼情,齒間崩出清冷蔑笑:“離忘川歷代女俠無不是人人敬仰的女中豪傑。我等也素來敬重離忘川清心寡慾、與世無爭的超凡心境。可蘇掌門今日不惜顛倒黑白,也要為滅門惡魔開脫,莫非是青燈黃卷難渡凡心,掌門嫌客愁林太過清冷寂寞,想要攀附龍床,做深宮禁臠麼?”
“你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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