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香閣的後半夜總浸著淡淡的茶氣,月光透過窗欞,在棲霞的被褥上投下影子。許是最近太累了,頭剛沾枕就墜入夢鄉。
眼前是片模糊的暖黃,像灶膛裡跳動的火光。一個高大的身影牽著個梳雙丫髻的女童,男人的輪廓浸在光暈裡,看不清眉眼,只覺得聲音像溫茶的水,裹著暖意:“棲霞,《七碗茶歌》背得如何了?”
“背得!”小女童仰起臉,長相竟與棲霞有幾分相似。她奶聲奶氣地掙開男人的手,揹著手踱來踱去,聲音脆得像敲茶盞:“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她背到“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時,還特意挺起小胸脯,彷彿自己藏著滿肚子學問。
男人被逗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掌心的溫度透過夢境傳過來:“背得好。回頭爹給你買西市的糖葫蘆,裹厚厚一層芝麻的那種。”
“爹?”棲霞在夢裡猛地皺眉。她打記事起就在齊雲寺,是師父從路邊撿來的孤兒,從不曾有過爹,可看著小女童撲進男人懷裡撒嬌的模樣,心裡竟湧起股莫名的酸楚,像喝了口沒沏開的苦茶。
突然,暖黃的光“唰”地碎了。
眼前變成一片刺目的猩紅,像潑翻的硃砂,又像……她不敢想下去。方才還笑著的男人不見了,小女童孤零零地站在空地裡,辮梢的紅頭繩散了,哭得撕心裂肺。那哭聲不是孩童撒嬌的嚎啕,是被整個世界拋棄的絕望,一聲聲撞在棲霞心上,疼得她喘不過氣。
“爹!爹你在哪?”女童的哭聲裡混著風聲,颳得人耳朵生疼。
棲霞想衝過去抱住她,安慰她,腳卻像灌了鉛,動彈不得。就在這時,猩紅的盡頭突然露出半扇柴門,一箇中年和尚從門後探出頭來,光頭在血色裡亮得驚人,僧袍雖舊卻漿洗得乾淨。
“師父?”雖然年歲不同,棲霞依然一眼就認出了輕雲的眉目輪廓。
他比現在更加清瘦些,眼裡沒有慣常的戲謔,只餘下慌張,像只受驚的雀兒,手死死扒著門框,彷彿一鬆手就會被捲入這片猩紅裡。
“師父!”棲霞終於喊出聲,喉嚨像被粗茶梗卡著,又澀又痛。
“啪嗒。”
窗臺上的茶罐被風吹得掉在地上,碎瓷聲刺破夢境。棲霞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中衣,胸口還在劇烈起伏。月光依舊落在被褥上,只是那影影綽綽的形狀,瞧著竟有些像女童辮梢的紅頭繩。
她摸了摸眼角,不知何時溼了一片。夢裡那聲“爹”,那陣撕心裂肺的哭聲,還有年輕師父慌張的臉,在她腦海裡沉沉浮浮,散發著一股說不清的苦澀。
“師父……”她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低聲呢喃,突然想起那日輕雲對著盧仝的詩發呆的模樣。
“原來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棲霞長吁一口氣,開解自己,許是因為師父吩咐她設香案的事太過荒唐,才讓她的夢裡出現了《七碗茶歌》。那父女兩個又是誰呢?她還想繼續探尋下去,心口卻襲來一陣窒息般的痛楚,直痛到冷汗佈滿了額角。
這種痛楚她很熟悉,幼年的時候,每隔一陣子就會發作一次,最嚴重的一次直使她奄奄一息,命懸一線。也就是那次,白塔庵的師太拒絕再收留她,她只能扮作小沙彌,跟隨師父隱居在齊雲寺。
自從她十歲以後,許是長大了,身體結實了,又許是師父用藥頗有奇效,她漸漸擺脫了宿疾襲擾。在今天之前,她都認為自己已經痊癒了,但今晚這一痛,彷彿在提醒她,一切都還沒有過去。
她深呼吸幾次,強迫自己平靜下來,不再去想那個莫名其妙的夢,而是在心中默唸起《金剛經》。從小到大,她用這種方式打退了很多次病魔的侵襲,今天也不會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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