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白袍軍已連夜搭起十座磚窯,爐火映得雪夜通紅。
窯口前,堆著從太和殿拆下的楠木樑柱,每一根都編號入冊,此刻卻被鋸成寸許木條,投入火中。
馮國章立於窯前,親手將第一根雕龍金柱推入火口。
烈焰舔舐龍鱗,發出畢剝的爆響,像一聲聲不甘的龍吟。
“昔日王城,以木為骨,以石為肉,”夏澤立於他身側,聲音平靜,“今日拆骨熬膠,碾肉成灰,只為給新籠添一抹粘合。”
馮國章側首,火光映出他眼底深不見底的暗:“那我的骨,可也要拆?”
夏澤未答,只抬手,指向裂縫盡頭——
那裡,一株野菊正從灰燼裡破土,花瓣上還沾著火星。
“將軍的骨,”他輕聲道,“當是那株菊下的第一抔土。”
三日後,太和書院落成。
天井中央,新築的井壁已高逾三丈,井底卻未鋪磚,而是一片澄澈的水面——
那是引自潛龍溝的活水,水中游著數十尾赤鱗小魚,魚脊上皆烙著“稷”字小印。
揭幕那日,夏澤立於井沿,朗聲宣佈:
“自今日起,此井名為‘鏡心’。凡入書院者,必先俯身照影——若見自己仍是囚徒,便不可入內;若見自己已非囚徒,亦不可入內。”
眾人愕然。
魯空子卻大笑,笑聲震得井壁嗡嗡作響:“好一個‘鏡心’!照的不是人,是籠!”
他第一個俯身,水面映出他鬚髮皆白的臉,卻不見冕旒、不見龍袍,只有一雙澈如稚子的眼。
“我已非囚徒,”他輕聲道,“卻仍願入籠,為後來者留縫。”
馮國章第二個俯身。
水面映出他刀疤縱橫的臉,卻不見鐵甲、不見斷劍,只有一雙佈滿血絲的眼。
“我仍是囚徒,”他啞聲道,“卻願為囚徒守門,不讓風雨進來。”
夏澤最後俯身。
水面映出他覆眼的白綾,白綾之下,卻是一片漆黑——
像籠,像夜,也像未燃的火。
“我非囚徒,亦非守籠人,”他輕聲道,“我只是那道縫。”
夜,藏書樓。
夏澤獨坐案前,指尖摩挲那枚“魘”字棋子。
棋子對面,新添一枚“縫”字棋,烏木紋理天然,像一道未癒合的傷。
隋淵推門而入,低聲:“北郊三十里,發現紅花會殘部蹤跡,為首者自稱‘魘’。”
夏澤“嗯”了一聲,指尖輕推“魘”字棋,使之與“縫”字棋並立。
“魘”字血紅,“縫”字墨黑,一明一暗,恰如籠與光。
“舊籠已破,新籠初成,”他低聲,“可籠外仍有風雨,籠內仍有哭聲。”
隋淵笑:“那就再築一座更大的籠,直到風雨止步,哭聲盡歇。”
窗外,雪霽風停,一輪滿月懸於井口之上。月光穿過無數孔洞,落在井底,映出萬千光斑,像撒了一地碎銀。
魯空子站在井中央,仰頭望月,輕聲吟誦:
“留得殘磚築新井,
且把王城換書聲。
若教天下無囚處,
敢將月色作籠繩。”
夜風拂過,井壁磚孔發出低低的嗚咽,彷彿舊朝亡靈在唱最後的輓歌。而井口之上,新籠的竹棚吱呀作響,像一隻剛剛甦醒的巨獸,正緩緩張開它溫柔的、卻不再囚禁任何人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