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是《申》《韓》之書都白讀了嗎?
歸來就坐的夏侯惠聞問,不由暗中嘆息了聲。
他不明白,平素明辯是非、帝王權術爐火純青的天子曹叡,為何在制定都官考課法之上,竟變得愚蠢了。
就是愚蠢!
《都官考課法》明面上對官員們優劣考核的標準,但在本質上卻是給州郡察舉制、九品中正制上一道枷鎖,是為帝王集權的手段。
其性質就決定了,必然會招來公卿百官們的抵制。
畢竟在家天下的普遍世情裡,既得利益群體,總是想對自己人的定向培養和施惠以固化,並在可操作的基礎上,不斷擴大自己人的利益。
因為資源的總量是有限的、雨露也是不可能均沾的。
身為天家的曹叡,不也是這麼做的嗎?
不管是在廟堂之上、于軍隊之中,都儘可能塞入或栽培信得過的人,佔據主導權,旨在讓自己的後代萬世一系。
諸夏侯曹子弟、卞甄郭等外戚子,哪一個人是才德兼備之人?
哪一個人被授官或升遷,不都是因為身份!
天家都放火了,竟還想著阻止協助維護統治的官僚們點燈.......
當真以為他們是善類啊?
再者,熙熙攘攘利來利往才是世間永恆的旋律,世間能有多少才德兼備、無慾無求為魏室盡忠之人呢?
絕大部分朝廷僚佐們之所以步入仕途,是為了求利、求名、求權等等。
所以,想讓考課法這種觸犯他人利益的規定能推行,最好的辦法就是從簡單入手、步步為營,以期能溫水煮青蛙。
結果你倒好,一上來就是七十二條之多~
當真犢耳!
當然了,腹誹歸腹誹,天子問話夏侯惠還是要妥善作答的。
略略沉吟後,他拱手作言道,“回陛下,臣惠所依者,有四。”
“一者,乃易成行。”
“禮繁則難行,卒成廢閣之書;法繁則易犯,益甚決裂之罪。臣惠竊以為,事之難者,無非善始、克終。考課法當務之急,乃是可付諸於行,故亦不可規定繁瑣而平添阻力。若以簡微伊始,不難也;他日復增條例,亦不難也。”
“次者,則人固有長短。”
“水清濯纓、水濁濯足,所用不同也。廟堂僚佐者,德高論道、才高施政,盡其長耳。都官考課亦如此,揚其長避其短,使政令暢通、人盡其才,足以。”
“再次者,則世上並無明晰對錯。”
“臣惠年少時志在行伍,嘗讀兵書,亦對‘殺一人而三軍震者,殺之;賞一人而萬人說者,賞之’等言深以為然。今有幸居廟堂之高經年,對公卿百官不曾以忠、直、德、奸、佞等視之,惟有區分為是否可裨益社稷之臣。故而臣惠竊以為,令社稷事裨時益者,雖奸佞之臣猶可用;虛廢國家之功者,雖忠直之臣亦可黜。聖主施政,王霸道雜之;用人無類概論,視社稷而為之也!”
“最後,是為減少日後廟堂紛擾耳。”
“君子言行坦蕩、仁德寬容,博愛樂施;奸人偽善陰深、精細兇狠,自私自利。以保己為上論,自私者更甚於博愛者也。亦可謂之,若考課法條令紛繁,能否刺奸未知也,而用以構陷君子,則必無患無辭也!臣惠秉性素直,先前為人行事但求除惡務盡,後經陛下戒以‘治大國如烹小鮮’之言,常自省之,獲益良多。今見劭所作《都官考課法》條例繁多,猶如見先前自身行事之汲汲,但求務盡弊病而不顧後果耳。”
一番口若懸河下來,讓天子曹叡陷入了好久的沉默。
因為經過一夜的思慮,針對考課法不可精簡的理由他早就想好了,也想著今日且先將夏侯惠這個始作俑者反駁住,再讓彼與劉劭庾嶷說去,儘可能不要精簡太多。
嗯,至多精簡至五十條就好了。
為了讓《都官考課法》在公卿百官討論時,夏侯惠與劉劭庾嶷三人能夠充當他的喉舌,與群臣爭,他是可以稍微讓步下的。
然而,他卻是沒想到,當夏侯惠一番言辭下來,自己想好的緣由竟無法宣之於口。
他反駁不了。
又或者說,是夏侯惠讓他心中驚詫了。
先前清查士家積弊的時候,為了不讓夏侯惠犯渾,他還不吝將遠在幽州的毌丘儉召回來當說客、以帝王之威逼迫夏侯惠屈服。
甚至曹叡還記得那時,彼犯顏力爭的模樣。
不是說秉性難移嗎?
如今不過短短數月過去,彼復作諫言之時,竟已然有了老成謀國、思慮周全的雛形。
彼何以長進如此之多、如此之速?
或許是“鷹揚之臣”之說,還是令他心悸了吧。
故而,才有了“令社稷事裨時益者,雖奸佞之臣猶可用;虛廢國家之功者,雖忠直之臣亦可黜”之言。
但有一說一,此言深諳他之心。
身為帝王嘛,哪能不知道“合眾人之私,以成一人之公”的道理。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