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士楨這才轉向蘇凌,語氣平靜地介紹道:“蘇大人,見笑了。這位是啞伯,是我父親當年尚未考取功名時,就在身邊伺候的老人了......”
丁士楨嘆了口氣,又道:“後來啞伯跟著家父進了京城,家父做了京官,啞伯便成了府裡的管家,一輩子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如今家父作古多年,啞伯也年事已高,耳朵背了,嗓子也早些年因為一場大病,說不出來話了。”
他語氣中帶著一絲淡淡的感傷,“我感念啞伯勞苦功高,又無兒無女,若是離了丁府,怕是難以生存。再者,啞伯也是家父留下的念想......便依舊讓他留在府裡。如今他年歲太大了,重活也做不了什麼,就讓他象徵性地管管開門閉門的事,也算是......給他養老了。”
他說這番話時,神情自然,語氣真摯,看不出絲毫作偽的痕跡。蘇凌默默聽著,看著那老僕渾濁卻充滿善意和依賴的眼睛,看著丁士楨那毫無架子的溫和態度,心中那股強烈的懷疑,不禁又鬆動了幾分,甚至生出了一絲複雜的感觸。
蘇凌心中暗想:若這也是演戲......那這丁士楨的演技,未免也太過爐火純青,足以以假亂真了!
可若這不是演戲......那他對外所展現的清廉形象,難道是真的?可宴席上他與孔鶴臣的眉來眼去,那份“替罪羊名單”......又作何解釋?
一個人,怎能如此割裂?
啞伯似乎聽懂了丁士楨在介紹他,又朝著蘇凌努力地露出一個善意的、甚至有些卑微的笑容,嗚嗚啊啊地比劃著,似乎在請他們進門。
丁士楨對蘇凌做了個請的手勢道:“蘇大人,寒舍簡陋,莫要見笑,請進。”
蘇凌收斂心神,拱手還禮道:“丁尚書請。”
兩人一前一後,跨過了那略顯高峻的門檻,走進了丁府。
一進入府內,蘇凌更是暗暗吃驚。
府內的景象,比之外面,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映入眼簾的並非什麼亭臺樓閣、假山流水,而是一個極其普通的、甚至有些空曠的庭院。
地面是簡單的青石板鋪就,縫隙里長著些頑強的青苔。角落裡種著幾棵常見的槐樹和榆樹,枝葉在夜風中輕輕搖曳。院中沒有任何奢華的裝飾,只有一張石桌和幾個石凳,看起來也有些年頭了。
整個府邸靜悄悄的,幾乎聽不到什麼聲音,與尋常官宦人家僕役穿梭、燈火通明的景象截然不同。只有幾盞光線昏暗的燈籠掛在廊下,勉強照亮腳下的路。
偶爾能看到一兩個僕役模樣的人走過,皆是步履緩慢,年歲看起來普遍偏大,大多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甚至還有更年邁的。
他們穿著同樣樸素,甚至可以說是簡陋的粗布衣服,但臉上並無愁苦之色,看到丁士楨,也只是自然地笑著打招呼道:“老爺回來了。”
丁士楨也毫無架子地點頭回應道:“嗯,回來了。張媽還沒歇著?”
“這就歇了,老爺您也早點歇息......”
雙方之間的互動,自然地如同街坊鄰里,全然沒有主僕之間那種嚴格的尊卑界限和拘束感。
蘇凌大為疑惑。
這......這府裡的風氣,竟如此......奇特?僕役年邁,衣著簡樸,與主人相處卻如同家人......
這丁士楨,若真是貪官,何至於此?貪來的錢呢?難道都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還是說,他真的是個表裡如一的清官?
可若真是清官,又與孔鶴臣那樣的人同流合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蘇凌只覺得眼前的景象與他固有的認知和之前的判斷產生了劇烈的衝突,思緒翻湧,如同亂麻。
丁士楨似乎看出了蘇凌的驚訝和疑惑,他一邊引著路,一邊語氣平淡地開口,彷彿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蘇黜置使想必也看到了,寒舍便是如此,讓大人見笑了。府裡這些僕役,大多都是家父在世時,就在府中做活的老人了。”
“丁某......念舊,也覺得用生不如用熟,他們熟悉府中事務,也知根知底。再者,他們年歲也大了,若離了丁府,謀生也難。索性就都留下了,這麼多年相處下來,倒也如同家人一般,那些虛禮,能省也就省了。”
他這番話,說得極其自然,合情合理,充滿了人情味。
蘇凌默默聽著,心中的天平再次微微搖擺。他不得不承認,若非深知官場之黑暗,若非手握歐陽舊宅的線索,單看眼前這一切,他幾乎要相信丁士楨是一位難得的、體恤下情、清廉自守的好官了。
兩人穿過寂靜的庭院,來到一處相對寬敞的廳堂前。這廳堂看起來比院子裡的其他建築要稍好一些,但也絕稱不上奢華,只是規整乾淨而已。
丁士楨停下腳步,指著那廳堂對蘇凌道:“蘇大人,前面便是寒舍的待客主廳了。請!”
蘇凌收束心神,將萬千思緒暫時壓下,臉上恢復平靜,同樣拱手道:“丁尚書,請!”
兩人互道一聲“請”,蘇凌深吸一口氣,抬腳踏上了那通往廳堂的、僅有三四級的青石臺階。每一步,都彷彿踏在迷霧之上,前方等待他的,是更深沉的未知。
兩人一前一後踏入正廳。蘇凌目光如電,迅速而仔細地掃視著這座戶部尚書府的核心待客之所。
廳堂面積尚可,符合一個二品大員的規制,但內裡的陳設卻再次讓蘇凌暗自驚詫。
地面鋪著的是最普通的青磚,因為年代久遠,不少地方已經磨損得失去了稜角,甚至有些細微的凹凸不平,但卻被擦洗得乾乾淨淨,幾乎能映出人影。
牆壁也只是簡單地用白灰粉刷過,雖然有些地方已經微微泛黃,甚至能看到細微的裂紋,但同樣一塵不染,沒有任何華麗的壁飾或者字畫點綴。
廳堂中間擺放著一張看起來有些年頭的花梨木八仙桌,桌面上放著一個普通的白瓷茶壺和幾個同款的茶卮,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桌子兩旁各放著四把同樣材質的靠背椅,椅子的樣式古樸,甚至有些笨重,沒有任何精美的雕花,看得出用了很多年,扶手處被磨得頗為光滑。
靠近牆壁的地方,擺著兩個小小的木質書架,上面零零散放著的也並非什麼古籍珍本,而是一些常見的經史子集和賬冊之類的書籍,擺放的倒是十分整齊。
整個正廳,給人的感覺就是兩個字——簡樸。簡樸到了近乎清苦的程度,與丁士楨戶部尚書的身份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
若非親眼所見,蘇凌絕難相信,掌管著大晉王朝錢袋子的天官府邸,其主廳竟是這般光景。
這裡沒有一絲一毫的奢華之氣,但卻處處透著一種被精心打理過的、近乎刻板的潔淨,彷彿主人極度愛惜,卻又無力或者不願更換任何物件。
這......這也太過清簡了!若非親眼所見,誰敢信這是一品大員的廳堂?比之龍臺那些富商的客廳尚且不如!這丁士楨,若真是貪官,何至於此?貪來的金山銀山,難道都藏在暗室地窖不成?還是說......我之前的判斷,真的錯了?
蘇凌心中的疑慮如同潮水般翻湧,眼前的景象對他固有的認知造成了巨大的衝擊。
兩人分賓主落座。雖是仲春時節,夜晚仍有些涼意,但這廳堂之中,卻似乎比外面更加陰冷幾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難以言喻的潮溼氣息,彷彿陽光很少眷顧這裡,那種溼冷的感覺絲絲縷縷地滲入衣衫,讓人感覺有些不適。
蘇凌下意識地輕輕搓了搓手指。丁士楨敏銳地捕捉到了他這個細微的動作,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主動開口解釋。
“蘇大人見諒。這宅子是家父留下的舊宅,丁某自幼便住在這裡,後來入朝為官,也未曾另覓新居,只是在此基礎上修修補補,將就著住罷了。這屋子年代久了,地勢又偏低,難免有些返潮,尤其是春秋兩季,更是溼冷難當。倒是讓蘇大人受委屈了。”
蘇凌聞言,心中更是詫異,忍不住脫口問道:“丁尚書如今貴為戶部天官,位列九卿,難道朝廷不曾為尚書大人賜下新的府邸嗎?何須一直居住在此等......呃......古樸之地?”
他及時將“簡陋”二字嚥了回去,換成了稍顯委婉的“古樸”。
丁士楨聽了,臉上非但沒有絲毫慍色,反而浮現出一種極其莊重而憂戚的神情。
他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沉重得彷彿承載了整個天下的苦難,聲音也變得低沉而充滿了一種“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感慨。
“唉......蘇大人有所不知啊。如今我大晉實乃內憂外患,多事之秋啊。南方水患頻仍,北方邊境不寧,各地州府也時有災荒......百姓生活困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者不知凡幾。國庫......國庫也因此空虛,每年的稅賦收入,往往是寅吃卯糧,捉襟見肘啊。”
他頓了頓,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中充滿了憂慮,彷彿真的看到了民間疾苦。
“在此等國事艱難之際,丁某身為戶部尚書,掌管國家錢糧,更應體恤朝廷難處,以身作則。不過是一處遮風擋雨的容身之所罷了,能住便好,家父在此住了半輩子,丁某也住慣了,覺得甚好。又何須耗費巨資,大興土木,去建造什麼新的府邸呢?”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凜然正氣。“將節省下來的那些銀錢,用於充實國庫,用於賑濟災民,用於鞏固邊防,豈不是更好?豈不是用到了真正該用的地方?如此,丁某住在這舊宅之中,雖潮溼些,心裡卻踏實、暖和!”
這一番話,說得大義凜然,憂國憂民,情真意切!配上他此刻那凝重而真誠的表情,以及這周遭極其“清廉”的環境佐證,極具感染力和說服力!
蘇凌怔怔地聽著,看著丁士楨那彷彿閃爍著道德光芒的側臉,一時間竟有些恍惚。雖然他內心深處對丁士楨的懷疑根深蒂固,雖然他知道官場之上影帝頻出,但此刻,此情此景,此等言論,讓他原本堅定的判斷也不禁產生了一絲動搖和裂痕。
難道......難道我真的錯怪他了?難道他真的是一個被官場淤泥掩蓋了的青蓮?可他為何又與孔鶴臣那般親近?宴席上那份名單又作何解釋?這......這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丁士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