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步,看似退讓,實則是林不浪在絕境中主動開啟的一道門縫!
他賭的是孔鶴臣對“內情”的好奇心!同時,他刻意模糊了“入內”的具體地點,只強調“詳談”與“稟告詳情”,為後續周旋留下騰挪空間!
孔鶴臣眼底深處,那絲冰冷的算計之光再次一閃而過。
他臉上迅速堆起一種“終於得到理解”的欣慰和“不忍叨擾病者”的歉意。
孔鶴臣連忙拱手道:“哎呀,林副使言重了!孔某豈敢有疑林副使之心?只是事關重大,不得不慎!林副使如此深明大義,願開府門詳談,孔某感激不盡!只是......蘇大人尚在病中,我等貿然入內,是否太過驚擾?”
他一邊說著“是否驚擾”,目光卻已自然地轉向了依舊跪在地上、臉色慘白、身體因寒冷和恐懼而微微發抖的孔溪儼,臉上瞬間又罩上了一層寒霜。
隨即他厲聲斥道:“孽障!你還有何面目立於此處?你給老夫繼續在此跪著!沒有蘇大人親口赦免,沒有林副使首肯,你休想踏入行轅一步!”
林不浪心中冷笑,暗罵一聲“老奸巨猾”!
他豈能不明白孔鶴臣的用意?他臉上卻迅速浮現出寬厚與通達的神色,對著孔鶴臣連連擺手。
“孔大人萬萬不可再責罰公子了!下官方才已經言明,一切皆是誤會!既是誤會,孔公子何罪之有?昨日衝撞者既非蘇大人,公子今日這負荊之舉,已是勇於自省,誠心可嘉!再讓公子跪在這溼冷之地,豈非折煞下官?”
“若因此再添風寒,下官心中何安?孔大人愛子之心拳拳,也請體恤公子這一片誠心吧。”
林不浪語氣溫和,將“誤會”之說再次重申。
說著,林不浪目光轉向孔溪儼道:“孔公子,快請起來吧。地上寒涼,莫要傷了身子。此事純屬誤會,公子無需自責。請隨孔大人一同入內敘話。”
他竟是主動發出了邀請。
孔溪儼如蒙大赦,臉上瞬間湧起狂喜,幾乎要立刻掙扎著爬起來。
然而,他剛一動彈,背上荊條的刺痛和父親那冰冷的目光同時刺來,讓他動作一僵,又惶恐地看向孔鶴臣。
孔鶴臣看著兒子,心中暗罵,臉上卻適時地顯露出一絲無奈,對著孔溪儼冷哼一聲道:“哼!不成器的東西!還不快謝過林副使寬宏大量!”
“多......多謝林副使!”
孔溪儼語無倫次地連聲道謝,這才在健僕攙扶下,艱難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狼狽不堪。
“孔大人,孔公子,請!”
林不浪側身讓開道路,與周么一同肅立門旁。周么魁梧的身軀微微前傾,沉默護衛。
孔鶴臣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感激與謙遜,微微頷首道:“叨擾了。”
他這才整了整衣冠,步履沉穩的,當先一步,跨過了那象徵著黜置使權威的朱漆門檻。孔溪儼則畏畏縮縮地跟在父親身後。
“吱呀——嘎——”
沉重的朱漆大門緩緩合攏,隔絕了門外的喧囂。
門內,是另一番景象。
甫一踏入,孔鶴臣的腳步便不著痕跡地放緩了半分。
他看似隨意地打量著行轅內的環境,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卻如同最精密的儀器,不動聲色地掃描著視野所及的一切。
腳下是平整的青石板甬道,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縫隙裡生長著細密的青苔。
甬道兩側是高聳的粉白院牆,牆頭覆蓋著深黛色的筒瓦。
院牆根下,每隔數步便栽種著修長的翠竹,竹竿挺拔,竹葉青翠,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輕響。
沿著甬道前行,穿過一道月洞門,眼前豁然開朗,是一個方正開闊的前庭。
庭中並無繁複裝飾,只在中央位置用普通的青灰色湖石壘砌了一個小巧的蓮池。池水清澈,幾尾紅鯉緩緩遊弋。池畔隨意點綴著幾叢蘭草和應季的杜鵑。
庭院的角落,幾株高大的梧桐樹枝葉舒展。整個前庭給人的感覺是乾淨、整潔、疏朗。沒有金碧輝煌,沒有奇花異草,所用之物、所造之景,皆是尋常可見,甚至顯得有些過於簡樸,卻透出一種不事張揚的內斂與務實。
孔鶴臣的目光無聲地掃過庭中灑掃的僕役,廊下侍立的護衛。那些僕役身著統一的青色布衣,動作麻利,神色平靜,專注於自己手頭的工作,對於他們一行人的到來,只是微微躬身行禮,便繼續忙碌,並無半分好奇張望或緊張失措。
廊下站崗的護衛,身姿挺拔,目不斜視,氣息沉穩內斂,顯見是訓練有素的精銳,但也並無任何如臨大敵的緊繃感。
一切井然有序,一切平靜如常。
孔鶴臣的心,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微微沉了一下。
難道......自己真的猜錯了?
蘇凌......確實在府中養病?這行轅上下的平靜,絕非倉促之間能夠偽裝出來的!
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悄然在他那向來篤定的心湖深處擴散開來。他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面上依舊是那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走在孔鶴臣身側稍後的林不浪和周么,此刻心中卻是驚濤駭浪。
林不浪面上維持著引路的沉穩,手心卻早已攥滿了冷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孔鶴臣那銳利的審視!時間在一點一滴地流逝!必須拖住他!
林不浪腦中念頭飛轉,如同風車般急速旋轉。他眼角餘光瞥見前庭一側通往正廳的迴廊,一個大膽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
——必須用一個讓孔鶴臣無法拒絕、且誤以為即將見到蘇凌的理由來爭取時間!一個符合“病重”情境的、合情合理的障礙!
就在這時,彷彿天助一般,一個身著青色布衣、身形瘦小的年輕僕役,神色匆匆地從通往後院的迴廊快步跑來。
看到林不浪一行人,連忙停下腳步,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慮,對著林不浪躬身急聲道:“林副使!可找到您了!方妙手從後門來了......正在裡面施針,吩咐說......說此刻萬萬不可驚擾!尤其......尤其不能有外人靠近,以免擾了心神,針力反噬!小的......小的怕誤了事,趕緊來尋您稟報!”他聲音不大,卻足夠讓近在咫尺的孔鶴臣聽得清清楚楚,語氣中的急切與擔憂不似作偽。
林不浪心中劇震,瞬間明白這是小寧總管臨時安排的暗手!心中對小寧總管隨機應變的能力,更多了幾分激賞。
他臉上立刻浮現出恰到好處的驚訝、憂慮與一絲被打擾計劃的不悅。
林不浪眉頭緊鎖,低聲斥道:“慌什麼!沒看到孔大人在此嗎?方妙手施針乃是緊要關頭,自然不能驚擾!這還用你來稟報?”
他看似在斥責僕役,實則將“方妙手正在施針,不能驚擾”這個關鍵資訊,無比清晰地傳遞給了孔鶴臣。
斥責完僕役,林不浪立刻轉向孔鶴臣,臉上瞬間換上深深的歉意和一種“事出無奈”的為難表情。
他聲音壓低,帶著十足的懇切:“孔大人,您看......這......真是趕巧了!方妙手正在為大人施針,此乃緊要關頭,最忌驚擾心神!尤其......尤其忌諱有外人氣息衝撞!下官方才還想著引孔大人前去探視,如今看來......是萬萬不能了!”
林不浪進一步解釋道:“方妙手醫術高明,但施針時需全神貫注,若因驚擾出了差池,下官萬死難辭其咎啊!”
他語氣急促,眼神中充滿了對蘇凌病情的擔憂和對方習囑託的敬畏,將一個忠心副使在突發狀況下不得不臨時改變計劃、但又無比擔憂主人安危的焦灼表現得淋漓盡致。
他刻意強調“引孔大人前去探視”這個原本的意圖,讓孔鶴臣確信自己原本就是要帶他去見蘇凌的!只是此刻被這突如其來的“方妙手施針”所阻!
孔鶴臣聞言,深潭般的眼眸猛地一縮!方習來施針?不能驚擾?忌諱外人氣息衝撞?
——方習此人,孔鶴臣還是多少聽說過的,乃是京都龍臺的醫會會首。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如同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他心中那份即將踏入核心區域的得意與期待!
他本能地想要質疑,想要堅持立刻探視,但林不浪那無比真實、充滿焦慮和忌憚的神情,以及那個僕役恰到好處的慌張稟報,都指向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蘇凌確實在府中,而且正在接受最緊要的治療!
任何強行探視的行為,都可能被扣上“謀害黜置使”的滔天罪名!
這個險,他孔鶴臣冒不起!
這一刻,孔鶴臣實打實地猶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