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深處,絕無半分真正的愧疚或沉痛,只有一種冰冷的審視和一種彷彿獵人終於看到獵物踏入陷阱般的、壓抑著的算計。
而在孔鶴臣身前兩步之遙,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跪伏著一個身影。
那人深深低著頭,散亂的頭髮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到一個微微顫抖的後腦勺和一段蒼白脆弱的脖頸。
最刺眼的,是他背上那捆用粗糙麻繩死死捆縛著的、帶著新鮮斷茬和泥土氣息的荊棘條!尖銳的硬刺在陰沉的晨光中閃著森冷的光,如同無數指向他的惡毒嘲笑。
他整個身體蜷縮著,卑微地伏在地上,肩膀因為寒冷或恐懼而微微聳動,彷彿背上那沉重的荊條和四周無數道灼人的目光,已經將他所有的尊嚴和驕縱都碾得粉碎。
他跪伏的姿態,像一塊被強行摁在汙泥裡的頑石,充滿了屈辱、痛苦和一種無聲的絕望。
這幅畫面——清流魁首的莊重沉痛與紈絝子揹負荊棘的卑微屈辱——在無數圍觀者目光的聚焦下,形成了一種極具衝擊力的、荒誕而又令人窒息的張力。
林不浪只覺得一股寒意混合著巨大的壓力,如同冰冷的鐵箍,瞬間勒緊了他的心臟和喉嚨。
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脊樑,彷彿要用這微不足道的姿態對抗門外的驚濤駭浪。
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銳的痛楚讓他強行壓下了所有翻湧的情緒。
他臉上迅速堆起一層恰到好處的驚訝與凝重,隨即,朝著門外交匯了所有目光中心的孔鶴臣,雙手鄭重抱拳,深深一揖,朗聲說道。
“孔大人!下官林不浪,不知大人親臨,有失遠迎!大人您這是............”聲音清朗,帶著官場上慣有的客套與驚疑,恰到好處地打破了門外那凝固般的沉重氛圍。
林不浪更是罕見地用了下官這兩個字,姿態放得很低。
孔鶴臣的目光,如同兩道無形的探針,在門開的瞬間便精準地鎖定了當先而立的青年。
這年輕人不過二十左右的年紀,身形頎長挺拔,如一竿新發於硎的青竹,裹在一身質料尋常卻漿洗得極為挺括的月白色常服之中。
面容清俊,眉骨分明,一雙眸子黑白分明,亮得驚人,即便是在這陰沉的晨光裡,也彷彿蘊著兩點不熄的寒星。鼻樑挺直,唇線微抿,下頜的線條透著一股不容輕侮的剛毅。
他站在那裡,面對門外洶湧的人潮與堂堂大鴻臚的威壓,沒有絲毫侷促畏縮,腰背挺得筆直,抱拳行禮的姿態不卑不亢,既有官場應有的禮數週全,又自有一股錚錚風骨蘊藏其中,如同竹雖遇風而彎,其節卻愈顯。
孔鶴臣心頭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滋味,甚至帶著點連他自己都不願深究的惋惜。
林不浪!
這個名字他自然聽過。從蘇凌身邊一個不起眼的親衛,短短時日,竟已官拜騎都尉,更得天子與蕭元徹共同欽點為京畿道黜置副使,成為蘇凌在龍臺行轅的左膀右臂!
如此年輕,如此氣度,如此才幹......為何偏偏是蕭元徹的人?為何自己門下,就尋不到這般璞玉?
這些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孔鶴臣面上卻絲毫不顯。
他深知眼前這年輕人雖官階低於自己,但分量卻極重。得罪他,便是直接打蘇凌的臉,今日這精心籌劃的“負荊請罪”之局,恐怕就要橫生枝節,難以達到探聽虛實的目的了。
“林副使!”
孔鶴臣臉上的沉痛瞬間化為一種近乎熱切的鄭重,他上前一步,竟也微微拱手還禮,聲音朗朗,帶著十足的誠意。
“何須如此多禮!孔某教子無方,今日是攜孽子前來請罪,心中惶愧萬分,豈敢當林副使遠迎!折煞孔某了!”
姿態放得極低,語氣誠懇得無可挑剔。
他的目光隨即落在林不浪身旁那位沉默如山、身形魁梧異常的大漢身上。
此人比林不浪還要高出小半頭,肩寬背厚,站在那裡便如同一堵堅實的牆壁,古銅色的臉龐稜角分明,眼神沉靜,卻隱隱透著一股懾人的力量感。
一身尋常護院的勁裝,也掩不住那股久經沙場的剽悍氣息。
“這位是......?”孔鶴臣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詢問和客氣。
“哦,這位是周么。”
林不浪側身引見,語氣自然。
“乃蘇黜置使身邊親信護衛,如今在行轅中,總領護衛諸事,亦為行轅總護院。”
“原來是周壯士!”
孔鶴臣臉上立刻堆起親切的笑容,對著周么也鄭重拱了拱手。“幸會幸會!蘇大人身邊果然臥虎藏龍,有林副使與周壯士這般棟樑之才輔佐,實乃朝廷之幸!”
周么只是微微頷首,抱拳還了一禮,聲音低沉道:“見過孔大人。”
他便再無多餘言語,目光沉靜地掃過孔鶴臣和他身前跪著的孔溪儼,隨即又落回林不浪身側,彷彿一座沉默的鐵塔,忠實地拱衛著主心骨。
孔鶴臣面上笑容不變,心中卻已給周么定了性:一介武夫,孔武有力,或許忠心,但不足為慮,不過是蘇凌身邊一把鋒利的刀罷了,主事的還是眼前這位林副使。
寒暄已畢,氣氛卻依舊凝重。
林不浪的目光越過孔鶴臣,落在他身前青石板上那個揹負荊棘、深埋著頭的身影,眉頭微蹙,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和凝重,重新轉向孔鶴臣。
“孔大人,您方才所言‘負荊請罪’,下官實在惶恐不解。這......究竟從何說起?孔公子何罪之有?又緣何要驚動蘇黜置使大人?”
孔鶴臣聞言,臉上那沉痛與愧疚之色立刻濃郁得幾乎要滴出來。
他重重嘆息一聲,彷彿承載著萬鈞重擔,聲音也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痛心疾首的自責道:“林副使有所不知啊!都怪老夫教子無方,縱得這孽子無法無天!”
他頓了頓又道:前日......就在那聚賢樓中!”他猛地一指跪伏在地的孔溪儼,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怒意。
“這孽障!不知天高地厚,竟因些微口角,言語無狀,衝撞了一位......一位用飯的公子!”
他巧妙地將歐陽昭明的身份模糊化,“幸而,那位公子心胸寬廣,並未當場計較,只是......只是留下了一張小箋,以示告誡!”
孔鶴臣一邊說,一邊從寬大的袖袍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摺疊整齊的素白紙箋,雙手遞向林不浪。
他的語氣沉痛中帶著後怕道:“老夫歸家後,這孽子才將此事告知。老夫一見那小箋上的內容與字跡......那......那分明......分明極似蘇黜置使大人的手筆風骨啊!”
他語氣篤定,彷彿親眼所見。
“老夫驚怒交加,痛斥此子!蘇大人何等身份?豈是他能衝撞冒犯的?蘇大人不計較,那是大人海量汪涵!可孔某身為臣子,身為父親,豈能裝作不知?若不嚴懲此子,登門謝罪,孔某日後還有何面目立於朝堂?有何面目面對蘇大人?”
他越說越激動,猛地轉向跪著的孔溪儼,厲聲斥道:“孽障!還不抬起頭來!將你昨日如何有眼無珠,如何衝撞了貴人,原原本本再說與林副使聽!”
“蘇大人寬宏大量,饒你狗命,今日為父帶你來,就是任憑蘇大人處置!要打要罰,哪怕打斷你的腿,也是你咎由自取!孔府上下,絕無半句怨言!”
這番話說得義正詞嚴,聲情並茂,將一個自責的父親、一個敬畏命官臣子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孔溪儼被父親這突如其來的厲喝嚇得渾身一哆嗦,下意識地抬起頭,露出一張因恐懼和寒冷而慘白的臉,嘴唇哆嗦著。他雖然紈絝,但此刻也隱約感覺到父親在做一場大戲,自己只是戲臺上的丑角。
他張了張嘴,想說“我看見了”,可對上父親那看似憤怒實則隱含警告的冰冷眼神,又想起昨夜那記火辣辣的耳光,到嘴邊的話瞬間嚥了回去,只化作含糊不清的囁嚅。
“是......是店裡夥計......回來說......說是蘇......蘇大人......小的......小的當時在雅間,並未......並未與那位公子打......打照面......”
他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細不可聞,“不過......不過聽描述......估摸著......八......八九不離十......”
孔鶴臣只覺得一股濁氣猛地堵在胸口,眼前幾乎一黑!
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蠢貨!
他心中狂怒咆哮,恨不得當場再扇他幾個耳光!
自己鋪墊得如此完美,就指望他一口咬死親眼所見,將這“冒犯蘇凌”的罪名坐實!誰曾想這廢物竟被嚇破了膽,說出這等模稜兩可、近乎自我否定的蠢話來!
他強壓著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臉上的肌肉因極度的剋制而微微抽搐,只能狠狠瞪了孔溪儼一眼,那眼神中的寒意,讓孔溪儼如墜冰窟,慌忙又深深埋下頭去。
林不浪一直不動聲色地聽著、看著。
當孔鶴臣遞過那張小箋時,他心中亦是微震。他不動聲色地接過,展開,目光飛快地掃過上面的字跡內容。一旁的周么也微微側身,凝神看去。
那字跡......歪歪扭扭,如同頑童初學,橫不平豎不直,勾折之處更是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怪異隨性,間架結構全無章法。
林不浪和周么對視一眼,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瞬間的確認——錯不了!公子蘇凌!天下間能把字寫成如此“鬼斧神工”、獨樹一幟的,除了自家那位不拘一格的公子,絕無分號!
公子已然進了龍臺!還去了聚賢樓!
然而,林不浪面上卻絲毫不動。他仔細端詳著字條,眉頭反而微微蹙起,露出一種認真辨別卻又帶著深深困惑的神情。他看完,又遞給周么,周么也裝模作樣地看了看,粗黑的眉毛擰在一起,搖了搖頭。
“孔大人。”林不浪將小箋遞還給孔鶴臣,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歉意和不解。
“這字跡......乍看之下,確有些......嗯......別緻。然則仔細觀之,下官觀之,又覺似是而非,筆力、神韻,似乎與蘇黜置使大人平素手書......頗有差異。下官才疏學淺,一時也不敢妄下定論。”
他頓了頓,臉上的疑惑之色更濃,語氣卻異常篤定地丟擲了最關鍵的反駁。
“然而,有一點下官卻可萬分肯定!自蘇黜置使大人奉旨抵達京都龍臺,進入這行轅以來,便因旅途勞頓,偶感風寒,身體一直抱恙,需臥床靜養!這些時日,從未踏出過行轅府門一步!連府中諸事,皆由下官與周大哥等人代為處理,不敢驚擾大人清養......”
“試問,大人既從未出府,又如何能分身前去聚賢樓用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