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溪儼被這一巴掌打得整個人都懵了!
巨大的力量讓他腦袋猛地偏向一邊,眼前金星亂冒,耳朵裡嗡嗡作響,半邊臉頰瞬間麻木,隨即火辣辣地疼了起來,清晰地浮現出五個紅腫的指印。
孔溪儼踉蹌著後退兩步,後背“咚”的一聲撞在冰冷的門板上,才勉強站穩。
他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父親,那眼神裡充滿了驚駭、委屈和一種被徹底打懵了的茫然。
酒意和憤怒被這一巴掌徹底扇飛,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
“不......不去?”孔鶴臣的聲音反而低沉下來,卻帶著一種比方才的暴怒更令人膽寒的森然,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扎進孔溪儼的骨頭縫裡。
“好,有骨氣!那你現在就給我滾出這個家門!孔家沒有你這種不知死活的東西!或者......”
孔鶴臣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同看著一個死人。
“你更想讓我現在就打斷你的腿,清理門戶?”
孔溪儼渾身劇震,臉上血色褪盡,變得慘白如紙。
他從父親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溫度的眼眸裡,看到了絕非恫嚇的、真正的殺意。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膝蓋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捂著臉的手也垂了下來,露出紅腫的半邊臉和嘴角沁出的一絲血跡。
他身體篩糠般抖著,眼淚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混合在一起,狼狽不堪。
孔溪儼再不敢有半分違逆,帶著濃重的哭腔,聲音破碎而卑微地連聲應道:“爹......爹!孩兒錯了!孩兒知錯了!我去!我去!孩兒明日一早就收拾......收拾停當......隨您去......去賠罪......您別生氣......千萬別生氣......”他語無倫次,涕淚橫流,方才那點可憐的公子哥兒的驕橫氣焰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搖尾乞憐的可憐蟲模樣。
孔鶴臣居高臨下地看著跪伏在自己腳邊、抖成一團的兒子。胸中那股暴戾的怒火,在兒子的哭嚎聲中,如同被冰冷的雨水澆透,漸漸平息下去,卻並未消失,而是沉澱為一種更深、更重的疲憊與失望。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冷漠。
“滾起來!......”
他聲音疲憊而厭惡。
“這副樣子,成何體統!”
孔溪儼如蒙大赦,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依舊不敢抬頭,縮著肩膀,抽噎著用袖子胡亂擦著臉上的淚水和汙跡。
孔鶴臣看著他這副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深深嘆了口氣,那嘆息裡充滿了無力感。
他揮了揮手,像驅趕一隻令人作嘔的蒼蠅,聲音帶著一種徹底的厭倦。
“滾回你的狗窩去!好好想想明日該怎麼說,怎麼做......”“遇事多用用你那快要生鏽的腦子!讀過的書,學過的道理,別都就著酒肉吃到狗肚子裡去......再敢給我丟人現眼,惹出禍端,仔細你的皮!”
“是......是......孩兒知道了......知道了......”
孔溪儼帶著濃重的鼻音,唯唯諾諾地應著,頭幾乎要埋進胸口。
他再不敢有半分停留,也不敢看父親一眼,像一隻被徹底嚇破了膽的喪家之犬,佝僂著腰,腳步虛浮,踉踉蹌蹌地倒退著出了書房門,然後幾乎是逃也似的消失在門外昏暗的廊下陰影裡。
書房的門,被孔溪儼慌亂地帶上了,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孔鶴臣站在原地,許久未動。
搖曳的燭光將他孤峭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地上和牆壁上,微微晃動,如同他此刻難以平復的心緒。
他眯縫著眼睛,目光穿透緊閉的房門,彷彿還能看到兒子那狼狽逃竄、不成器的背影。
那背影裡,承載著他孔氏清流門楣的延續,卻更像一個巨大的諷刺。
怒其不爭的火焰早已熄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灰燼般的失望,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孔鶴臣無奈地搖了搖頭,那動作沉重而緩慢,彷彿頸項上壓著千鈞重擔。
然而,當視線落回書案上那張被揉皺又展開的素白字條時,那沉甸甸的失望,如同投入熔爐的冰塊,迅速被另一種更為灼熱、更為堅硬的東西所取代、吞噬。
蘇凌......黜置使行轅......
那張字條上的每一個字,此刻都像燒紅的烙鐵,在他眼底灼燒。
無論這是警告還是陷阱,明日之行,都將是他孔鶴臣主動出擊的關鍵一步!
借“賠罪”之名,堂而皇之地踏入那龍潭虎穴般的行轅,去探查那個最核心的秘密——蘇凌,到底在不在裡面!
若在,這字條便是預警,或許能窺見一絲針對蘇凌的殺局,甚至......可以暗中推波助瀾?
若不在......那便坐實了他的猜測!
蘇凌必然在暗中活動,追查舊案!那更要趁其“病重”,抓緊時間,在其行轅內部製造混亂,搜尋可能的線索,斬斷其可能的臂助!
一絲陰冷的、近乎殘忍的算計,如同毒蛇的芯子,悄然爬上孔鶴臣的嘴角。
他緩緩踱步到窗前,輕輕推開一扇窗。
冰冷的夜風裹挾著溼漉漉的雨絲,立刻撲打在他臉上。他渾然未覺,只是眯著眼,望向府邸之外,那黜置使行轅所在的、被無邊雨幕籠罩的黑暗方向。
庭院中的樹木在風雨中搖曳著深黑的剪影,如同無數窺伺的鬼影。
手中的字條,被他無意識地攥緊,再攥緊,堅硬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銳痛。
那痛感反而讓孔鶴臣混亂的思緒變得異常清晰,一種混雜著孤注一擲的狠厲與對未知棋局掌控欲的興奮感,在胸腔裡悄然滋生。
“蘇凌啊蘇凌......”
他無聲地翕動著嘴唇,聲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能聽見,消散在窗外的風雨聲裡。
“且看明日......鹿死誰手!”
雨絲如針,綿綿不絕,密密織入京都無邊無際的夜色。
孔鶴臣獨立窗前的剪影,凝固在書房昏黃搖曳的燭光與門外廊下燈籠投下的微弱光暈交界處,像一尊浸透了寒雨的石像。簷溜滴落的水珠,砸在下方石階上,發出單調而固執的“嗒嗒”聲,每一記都敲在人心最深的縫隙裡。
孔鶴臣緩緩抬起手,掌中那張被冷汗和指力揉捏得幾乎要碎裂的字條,在昏暗中如同一片不祥的白色鬼影。
指尖的顫抖早已平息,只剩下一種磐石般的、冰冷的穩定。他凝視著那行凌厲如刀的墨字——“蘇凌性命危在旦夕,速往黜置使行轅拜會”——彷彿要從中榨取出每一絲可供利用的真相,或每一縷可供編織的謊言。
明日,那戒備森嚴的行轅大門,將為他這位“清流魁首”敞開。
他以“教子無方,登門謝罪”的屈辱姿態進去,揹負的卻是足以掀翻棋盤、定鼎生死的隱秘使命。
孔溪儼那張紅腫驚惶的臉在他腦中一閃而過,隨即被更強烈的算計淹沒。
這個不成器的兒子,或許明日還能派上點意外的用場?一個足夠愚蠢的紈絝,在恰當的時機,本身就是一種武器。
窗外的雨聲似乎更大了些,密密地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這座沉寂的府邸,也籠罩著遠處那座此刻不知藏有何種兇險或空寂的行轅。
孔鶴臣的嘴角,在無人看見的陰影裡,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絕非笑意,而是一種捕食者終於嗅到血腥氣時的、無聲的猙獰。
他最後看了一眼手中那決定命運的字條,然後,五指猛地收攏!
素白的紙片在他掌心被狠狠揉捏成一團,所有的猶豫、驚疑都被這決絕的動作碾碎、拋棄。
............
翌日,雨收雲未散。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壓在京都鱗次櫛比的屋脊上,將昨夜的溼冷與陰沉原封不動地帶入了白晝。
空氣裡瀰漫著青石板被雨水反覆沖刷後特有的、帶著土腥氣的涼意。長街寂寥,行人稀少,偶有車輪碾過溼漉漉的路面,發出單調而粘滯的軲轆聲。
黜置使臨時行轅,朱漆大門緊閉,門楣上“黜置行轅”四個鎏金大字在缺乏陽光的天氣裡也顯得黯淡無光。
兩尊石獅子沉默地蹲踞在門旁,獅鬃上的水珠緩緩凝聚、滴落,更添幾分肅殺與隔絕的氣息。
門前寬闊的石板地被雨水洗刷得清亮,倒映著灰濛濛的天空和緊閉大門的輪廓,像一片凝固的死水。
一輛裝飾簡樸卻用料考究的青幔馬車,在數名孔府健僕的簇擁下,轔轔駛來,打破了這份死寂。
馬車穩穩停在行轅大門前約十步之遙的地方。車簾掀起,大鴻臚孔鶴臣一身莊重的深紫色官常服,頭戴烏紗幞頭,腰束玉帶,儀容端整,神情肅穆,緩緩步下車來。
他站定後,目光如深潭般掃過緊閉的行轅大門,隨即轉向車內,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出來......”
車簾再次晃動,一個身影極其不情願地、幾乎是蠕動著挪了出來。動作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僵硬和抗拒。這人正是孔溪儼。
孔鶴臣半眼不看自己的兒子,他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向那兩扇緊閉的朱漆大門,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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