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彪終於按捺不住,對著親兵厲聲喝道,聲音裡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
不多時,劉琨被兩個親兵押了過來。
他身上的官袍皺巴巴的,頭髮散亂如草,見了趙駒和李大彪,眼中先是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強作鎮定地拱手:“不知李大人和侯爺喚屬下前來,有何吩咐?”
“吩咐?”
李大彪上前一步,抓起那槍頭狠狠扔在劉琨面前,鐵物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你且看看,這些是什麼?”
劉琨低頭瞥了一眼,臉色微變,卻依舊梗著脖子:“回大人,這些都是按規制打造的軍械,並無不妥之處。”
“並無不妥?”
趙駒緩步走到劉琨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目光銳利:“衛所製作軍械,需有兵部文書備案,你這幾個月打造的兵器,可有文書?”
劉琨的額頭滲出冷汗,順著鬢角滑落,支支吾吾道:“這……這本就是臨時趕製的,還未來得及報備。”
“臨時趕製?”
趙駒輕笑一聲,笑意卻未達眼底,“那劉大人且告訴本侯,這般著急忙慌趕製這麼多軍械,是給誰用的?”
劉琨被問得一噎,眼珠飛快打轉,硬著頭皮回道:“侯爺有所不知,衛所軍備確實老舊了。
前幾年汛情沖壞了不少甲冑,去年秋操又折損了一批兵刃,屬下上任時便想著趁此機會補齊,免得真遇著事手忙腳亂。”
“你放屁!”
李大彪氣得臉紅脖子粗,一腳踹在旁邊的鐵砧上:“老子在衛所待了十幾年,軍備新舊難道分不清?
昨晚點卯時,手底下的人穿的還是三年前的舊甲!你打造的這些玩意,到底給哪個用了?!”
他越說越怒,指著劉琨的鼻子罵道:“別以為老子被你軟禁了幾個月就什麼都不知道!
這些兵器鎧甲要是真給衛所兵卒用了,何至於藏著掖著?還把炭灰埋在後院遮掩痕跡?
你今日不把去處說清楚,休怪老子對你不客氣!”
劉琨被罵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卻依舊梗著脖子不肯鬆口:“李大人息怒,屬下怎敢欺瞞?
新打造的軍械有許多還未上漆編號,故而只發放了少數,想來是李大人沒注意到……”
“編!繼續編!”
李大彪氣得拔刀出鞘,寒光閃閃的刀刃幾乎要貼到劉琨臉上,“老子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來人,把他拖下去,給我狠狠打!看他說不說!”
“且慢。”
趙駒抬手按住李大彪的劍柄,目光落在劉琨緊繃的側臉。
此人眼底雖有慌亂,牙關卻咬得死緊,顯然是有所依仗或者是顧慮。
“嚴刑拷打之下,難保他不會胡攀亂咬,反倒誤了正事。”
他轉向親兵吩咐道:“把劉琨帶下去,單獨關押在營房西角的空屋,派一隊人守著,不許任何人靠近。”
等劉琨被押走,李大彪才按捺住火氣,抱拳道:“侯爺,這劉琨嘴硬得很,不給他點厲害嚐嚐,怕是不會說實話。”
趙駒沒接話,轉身走到作坊角落,指尖拂過那堆未完工的鎧甲。
甲片邊緣打磨得極為光滑,縫隙處嵌著的細銅釘排列均勻,連甲葉的弧度都透著精心計算的痕跡。
這般精細,絕非市面上普通材料能打造出來。
他沉吟片刻,對李大彪道:“帶我去劉琨的書房看看。”
李大彪一愣,下意識回道:“侯爺,劉琨的書房屬下方才已經檢視過了,書架上都是些兵書戰策,桌案上只有幾本賬目,看著並無異常……”
話說到一半,他對上趙駒平靜的目光,莫名心裡一虛。
想起軍營裡的種種亂象,李大彪不由得紅了臉,訕訕道:“是屬下疏忽了,侯爺請隨我來。”
說著便率先往外走,腳步竟有些狼狽。
出了劉琨這檔子事,他作為揚州城衛所的指揮使,怕是難辭其咎。
如今唯一的指望,便是能在後面查案中立下大功,好將功抵罪。
不同於李大彪被圈禁的軍帳,劉琨的書房設在東跨院正房。
推門而入時,一股淡淡的墨香混雜著舊書的黴味撲面而來。
陳設確實簡單:靠窗擺著一張梨花木書案,案上堆著幾本線裝兵書,硯臺裡的墨汁早已乾涸;
北面靠牆立著三排書架,從上到下塞滿了《孫子兵法》《武經總要》之類的典籍,連縫隙裡都插著幾本標註過的陣圖;
角落裡放著一張舊藤椅,椅面磨得發亮,一看便知用了有些年頭。
李大彪跟在趙駒身後,見他目光掃過書架,忍不住解釋:“屬下方才來瞧時,就是這般模樣。
賬冊就擱在案頭,翻了翻都是些糧草採買的流水,與軍械半分不沾邊。”
趙駒沒應聲,緩步走到書案前。
案上的狼毫筆擱在筆山上,筆尖微微發禿,像是常常用的樣子。
他伸手拿起最上面那本賬冊,只見上面密密麻麻記著“三月初五,購糙米二十石”“四月十二,添購箭羽百支”之類的條目,看起來確實沒什麼異常。
“尋常軍械打造,總得有鐵料入庫的記錄吧?”
趙駒將賬冊放回原處,指腹摩挲著書案邊緣的木紋,“這些賬上,半個字沒提新作坊的事。”
李大彪這才反應過來:“對啊!擴建作坊、趕造兵器,少說也得采買許多鐵料,怎麼可能一字不提?
這賬冊分明是故意做出來給人看的!”
趙駒微微頷首,目光轉向那排書架。
書架上的書碼得整整齊齊,連書脊朝向都分毫不差,可這書架似乎比尋常書架要厚上許多許多。
“這裡面怕是夾了東西。”
趙駒指尖在書架上敲了敲,木質發出空洞的迴響。
他剛要讓人拿刀劈開細看,忽然頓住動作,轉頭對身後的親通道:“去,把趙小六叫來。”
那親信應聲而去。
李大彪在一旁看得納悶:“侯爺,這趙小六是……?”
“原是神機營的文書。”
趙駒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武備志》大致翻了翻,語氣平淡,“從前在京中時,專管查核軍械賬冊,最擅長從字縫裡找貓膩。
他對紙張、墨跡、裝訂這些門道,比尋常人敏覺得多。”
不多時,院外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小六見過侯爺,見過李大人。”
趙小六拱手行禮,目光飛快掃過屋內,見趙駒盯著書架,已然明白了幾分,“侯爺可是要屬下查這屋裡的文書賬冊?”
“嗯。”
趙駒指了指書案和書架,“仔細看看,有沒有哪裡藏著東西,或是做過手腳的痕跡。”
趙小六應了聲,走上前仔細端詳,指尖在書架第三層的木板接縫處輕輕摩挲。
進門時見到這書架他便留了心,尋常書架的木紋銜接不會如此刻意。
此刻摸到一處木紋銜接格外緊密的地方,他忽然停住動作,叫人取來一柄寸許長的鐵刀。
刀刃貼著木紋縫隙往裡探,只聽“咔”的一聲輕響,竟真的撬開一塊尺許寬的活動底板。
底板後的暗格裡,整整齊齊碼著幾本藍布封皮的賬冊,邊角磨得發亮,顯是常被翻閱的樣子。
趙駒接過賬本,入手微沉,封面上沒有任何標記,只是邊角已經有些磨損。
他翻開賬本,目光觸及上面的字跡時,瞳孔驟然收縮。
賬本上的記錄從今年年初開始,一筆一劃都寫得極為清晰,只是內容卻讓趙駒的心沉到了谷底。
三月初五入庫赤鐵礦三萬六千斤、生鐵八千四百斤——這哪裡是尋常衛所該有的進料量?
更別提後面跟著的“斬馬刀三百柄、長槍頭五百支”,這分明是武裝一整支精銳的規模!
他手指微微發緊,捏得賬本邊緣微微凹陷,目光飛速掃過後續記錄:
四月十二,精鐵八千斤,玄鐵二百斤……出貨柳葉刀二百柄,雁翎甲一百五十副!
“一百五十副雁翎甲?!”
趙駒眼皮猛地一跳。
大景朝軍律,私藏鎧甲者以謀逆論處,更何況是成批製造?
這一百五十副甲冑若流出去,足以裝備一支衝鋒陷陣的死士!
再往下翻——五月廿三,精鐵五百斤,熟鐵兩萬斤……三稜箭簇兩萬枚,陌刀二百柄!
“陌刀?!”
陌刀乃唐時重器,大景朝雖偶有仿製,卻因鍛造繁複極少配備,此刀專克騎兵,一刀下去人馬俱碎,非尋常匪類所能駕馭。
誰會需要這種殺器?
趙駒莫名地想到破鋒軍騎兵營的那五千騎兵,心中只覺得古怪不已。
這該不會是衝著他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