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以甄家的權勢,想要保下一個衛所守備,是再輕而易舉不過了,朝廷這邊一直咬著不放才是會叫人起疑心。
衛所前院的青石板浸潤在晨露裡,泛著微涼的溼意。
趙駒剛與林如海敲定密信措辭,院外便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打破了清晨的靜謐。
親衛快步入內稟報,鄭鐵山、馮軼等四位鹽商正跪在衛所大門外,口稱“請罪”。
趙駒放下狼毫,與林如海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眼中皆有幾分瞭然。
江、李兩家倒臺後,這剩下的幾人,終是慌了陣腳。
“帶他們進來。”
趙駒指尖在案上輕敲,語氣平淡得聽不出喜怒。
不多時,四個身著素色綢緞卻面色憔悴的漢子被引了進來。
往日裡養尊處優的鹽商,此刻半點傲氣也無:鄭鐵山鬢角的銀絲沾著塵土,馮軼的袍角掛著草屑,顯然是一路急奔而來。
四人剛踏入院門,便“撲通”一聲齊齊跪倒,膝蓋撞在青石板上的悶響,在寂靜的晨光中格外清晰。
“罪民鄭鐵山,叩見侯爺!”
“罪民馮軼,求侯爺開恩!”
幾人聲音發顫,頭埋得極低,連眼角的餘光都不敢往趙駒身上瞟。
年紀最小的方澤安,額角已滲滿冷汗,身子微微發抖,生怕趙駒動怒,直接將他們拖出去問斬。
趙駒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湯壓下心底波瀾。
他緩緩起身,走到四人面前,靴底碾過地面碎石,發出細碎聲響:“諸位都是揚州有頭有臉的人物,這般行徑,倒叫本侯瞧著新鮮。”
馮軼身子猛地一顫,連忙抬頭,臉上擠出幾分苦澀:“侯爺說笑了。
我等先前糊塗,雖未直接參與謀害林大人、偷襲侯爺船隊,卻也在汪德海面前出過力,如今想來,真是悔不當初!”
“悔不當初?”
趙駒冷笑一聲,目光掃過四人,“江遠舟派人劫殺本侯時,你們怎不悔?
汪德海意圖加害我岳父大人時,你們怎不悔?
如今見江、李兩家倒了,才想起悔悟,是不是太晚了些?”
這話如重錘砸下,四人臉色愈發慘白。
洪靳嘴唇哆嗦著,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賬冊,雙手捧著遞上前:“侯爺明鑑!
這是我洪家近三年的鹽引賬目,每一筆交易都標註得清清楚楚,絕無半分私鹽往來!
先前汪德海逼我們對付林大人,我們也是萬般無奈,只敢暗中幫忙盯梢,從未真的傷過人!”
鄭鐵山也連忙附和:“我們幾家雖與汪家有生意往來,卻從未與他同流合汙。
江家偷襲侯爺船隊之事,我們事後才知曉,當時便覺不妥,只是不敢聲張啊!”
趙駒不置可否,指尖在石桌上輕輕摩挲。
在他看來,鹽商貪利營私、囤積私鹽並非要緊事。
這類人縱使搜刮民脂,也掀不起大浪,真到民怨沸騰時,辦掉幾家便能平息風波。
真正讓他動怒的,一是江家膽大包天偷襲船隊,二是鹽商竟對林如海下毒手。
他側頭看向身側的林如海,眼神裡帶著明顯的示意,顯然是要將此事交由這位正主決斷。
林如海心領神會,放下茶盞,目光落在跪地四人身上,聲音平靜卻有力:“對本官下毒,還有鹽院衙門之事,都有哪幾家摻和了?”
這話一出,四人身子齊齊一顫。
方才進院時,他們滿心只想著向趙駒求饒,被衛所的肅殺之氣懾得不敢抬頭,竟沒察覺石桌旁坐著的是林如海。
此刻聽見林如海的聲音,幾人下意識抬頭,撞進那雙波瀾不驚的眸子,又慌忙低下頭,額上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淌。
鄭鐵山嚥了口唾沫,剛要開口,便聽趙駒幽幽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可想好了再說。
事後本侯會派人逐一核實,若是你們膽敢隱瞞,或是相互攀咬……”
他故意停頓片刻,靴底碾過青石板的碎石,發出刺耳聲響,未盡之語裡的威脅,讓四人瞬間打了個寒顫。
“不敢!不敢隱瞞!”
馮軼連忙磕頭,額頭撞在地上發出悶響,“下毒之事,主要是汪德海動的手!我們幾家只是知曉,並未參與!”
周玢也跟著哭求:“我們真的沒敢參與!汪德海派去下毒的人,都是他自家護院,我們連毒物的樣子都沒見過!
事後我們還私下商議,想找機會向大人您透露訊息,可沒等找到機會,江、李兩家就被侯爺查抄了……”
“鹽院衙門呢?”
林如海只信了大半。
這些人素來趨利避害,若真有悔改之心,早在汪德海謀劃時便該動作,而非等到江、李倒臺才來求饒。
鄭鐵山身子微抖,聲音比先前更低:“鹽院衙門這邊……我們幾家都有參與,但也只是幫忙送了些人手,負責外圍望風。
真正在您派出去採買的物資裡下毒的,還是汪家的人。”
他偷瞄了眼趙駒與林如海的神色,見兩人依舊面無表情,心一橫索性和盤托出:“實際上……汪家也只是聽人命令,他敢對大人您下手,背後是有人撐腰的。”
“背後之人,可是江南甄家?”
林如海突然打斷他,目光銳利如刀。
先前鹽商忽然對他動手時,他便隱隱有了猜測,此刻聽到鄭鐵山的話,更是直接點破。
四人身子齊齊一震,像是被說中心事,相互對視一眼後,鄭鐵山艱難地點了點頭:“是……是甄家。”
方澤安被氣氛逼得再也藏不住,顫聲補充:“甄家人不僅叫汪德海對林大人下手,就連您中的那毒,也是甄家人提供的!”
林如海眼神一凝,往前探了探身子,沉聲道:“你且詳細說來!”
方澤安深吸一口氣,額上冷汗滴落在青石板上,聲音帶著顫抖:“我們知道的也不多,是上次幾家聚議時聽聞的。
林大人您中的毒,名叫‘纏綿散’,此毒能像頑疾一般纏繞在人的骨髓深處。
且這毒無色無味,尋常水酒、茶湯裡都能摻,中毒後沒有明顯症狀,只會讓人身子日漸孱弱、精力不濟。
等體內毒性攢夠爆發時,郎中也只能看出是突發惡疾,根本查不出異樣。”
“纏綿散……”
林如海低聲重複著這三個字,袖中的拳頭緩緩握緊。
當年妻子賈敏便是忽然身子孱弱,纏綿病榻許久才離世;
還有早夭的兒子,幼時也總愛生病。
他當時只當是江南氣候溼熱所致,如今想來,怕是也中了這纏綿散!
一股怒意從心底翻湧而上,林如海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平復情緒。
待心緒稍穩,他對著趙駒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趙駒上前一步,目光掃過跪地四人,沉聲道:“你們說的,本侯都記下了。
既然如實交代,本侯也不是不講信用的人。”
這話入耳,鄭鐵山四人緊繃的身子驟然一鬆,眼中瞬間迸出喜色。
可還沒等他們開口謝恩,趙駒便又一盆冷水潑下:“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四人臉上的笑意瞬間僵住,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大氣不敢喘一口,只怔怔望著趙駒。
趙駒指尖在石桌上輕輕一點,冷笑道:“你們靠著轉手鹽引,在揚州城斂財多年,賺得盆滿缽滿。
如今既認了錯,便得拿出些誠意,每家給朝廷上交五百萬兩銀子,算作罰銀。
限你們三日內繳清,若有拖延或短少,可別怪本侯不講信用!”
“五百萬兩?!”
鄭鐵山最先反應過來,聲音陡然拔高,膝蓋在青石板上蹭著往前挪了半尺。
他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苦澀:“侯爺,這數額實在太大了!
我等雖靠鹽引賺了些銀錢,可家中產業週轉、囤積鹽貨都需巨資,便是傾家蕩產,也湊不出五百萬兩啊!”
馮軼也跟著磕頭,額頭撞得青石板“咚咚”響:“求侯爺開恩!五百萬兩實在太多,能否容我等寬限些時日,或是減些數額?”
趙駒面色未變,指尖依舊在石桌上輕敲。
那聲響落在四人耳中,竟比催命符還要刺耳:“寬限?減額?”
他冷笑一聲,目光掃過四人因恐慌而扭曲的臉,“方才你們說‘悔不當初’,如今連這點誠意都拿不出,本侯倒覺得,你們的悔意怕是摻了許多水分。”
這話堵得四人啞口無言。
方澤安嘴唇哆嗦著,偷瞄了眼身旁臉色慘白的鄭鐵山,硬著頭皮道:“侯爺……罪民應下便是,只是三日內湊齊五百萬兩,還需容我等回去變賣些田產鋪子……”
“無需多言。”
趙駒抬手打斷,他剛抄完江、李兩家,對這些鹽商的家底心知肚明。
此刻他們這般模樣,不過是故作姿態。
“三日後,本侯要見到銀子,若是少了一兩,或是過了時候,你們便等著本侯帶人去抄家吧!”
四人渾身一顫,再不敢有半分推諉,伏在地上連連磕頭:“罪民遵令!三日後定將罰銀如數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