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宮內,太上老君的神像高高在上,威嚴而又和善的俯視著,似乎人世間的一切人心,在他面前,都能夠洞察分明,都能和神秘的道法融洽為一片晴朗天地。
在道觀的一間廂房內,道長陳忘沫,一身粗布道服,纖塵不染,雙眼明淨,透露出慈祥,面板白皙,像是長久不見日光所致,只是有幾道很深的傷痕,極不協調的刻在臉頰之上,這樣就很難看出她的年齡,她盤腿而坐,撥弄著面前的香爐,隨著她的手勢,一縷檀香冉冉升起,在大殿內飄蕩,沁人心脾。
“這位道長要是再年輕些,肯定是一個傾國傾城的美女子,而且,似她這般對任何事情都波瀾不驚的泰然處之,年輕時,絕對是經歷過非同一般的人生閱歷或者是情感歷程,絕非常人,絕非常人!”楊么瞟了一眼陳忘沫,心底裡暗暗想到,並且一直堅定自己多年以來的江湖直覺。
陳忘沫淡淡一笑,說道:“貧道這副模樣,沒有嚇到二位軍爺吧?”
“沒有,沒有,倒是在下,粗鄙不堪,放浪形骸慣了,見了道長,恭敬為天人,同時,就胡思亂想起來,想到了一些大不敬的話,不敢亂說的,冒失了,冒失了,還請道長見諒。”楊么不自在的摸了摸頜下雜亂的鬍鬚,故作大聲的傻笑起來,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既不便道出,就順其自然吧。”陳忘沫倒也是豪爽,一點沒有出家人的那種受各種清規戒律約束的拘謹,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說道:“這位軍爺倒也是豪爽之人,看你言談舉止,不似軍營中人,守著些規矩,倒像是久在江湖行走,一身俠義和灑脫。”
“道長果然法眼無邊,一下子就把我楊某的狐狸尾巴揪出來了,您說我俠義,實在是抬舉楊么了,我就是嫉惡如仇,好打抱不平,至於灑脫,更談不上了,只能說膽大妄為吧!”楊么打著哈哈說道。
“楊么,你既姓楊,難道你和東京楊家?”陳忘沫話未說完,楊么急忙阻攔道:“咱就是小門小戶人家,沒有什麼豪門大族做倚靠,早年為了謀個生路,就跟著別人闖蕩過江湖,可惜,武功不濟,江湖上混不下去了,才投了軍,混點糧餉,圖個逍遙自在!”
楊么一拍自己的肚子,胳膊碰了一下夏青峰,說道:“這位小兄弟和我不一樣,他是衝著封侯拜相,建功立業投軍的,什麼事情都循規蹈矩,按著軍隊的那套條條框框行事,所以他升的快,沒兩年就做了部將,管著近一百號的人馬,不像我,混了十多年,還是一個人人頭痛的大頭兵。”
夏青峰被他如此一說,有點不好意思,低聲說道:“道長休聽他亂講,我在軍中,都承蒙著他的照應,許多事情都要向他拿主意的,只是今天,時間倉促,容不得我們周旋,就冒冒失失的帶著那位姑娘來打攪您,委實是我二人考慮不周,太冒昧,還請道長多多見諒!。”
“你們都不要客氣,依我的看法,這位楊兄弟貌似散漫,絕非池中之物,恐怕小小軍營,不是你的志向所在。”陳忘沫說道,她覺得以楊么的年齡,以及他這般放浪形骸的性格,能夠委屈在軍營,肯定是有什麼難言之事,否則,一個桀驁不馴的江湖練家子,豈能安守軍營,墨守成規。
“道長過獎了,我只是混些時日而已,這位夏兄弟就和我不一樣了,他總是想讓邊關的守軍,脫胎換骨,從眼下這種萎靡不振中奮起,不再懼怕遼軍,不再對遼人苟安乞和,讓我大宋邊疆,真正成為銅牆鐵壁。”楊么將原本隨意放在桌上的朴刀悄悄拿起,端端正正的靠在牆上,和夏青峰的朴刀並列一起,並朝陳忘沫歉意的笑笑。
“這位夏兄弟是個有心之人,每次巡山,恐我們師徒二人身單力薄,受壞人欺負,都會特意繞路經過我們這裡,格外給我們些方便和照顧,還時不時帶點乾糧和野味給我們,我和徒兒常常感念你,今天這個小事,你們大可放心,況且貧道這裡,山高林深,道路偏僻,極少有生人出沒,那位姑娘住在這裡,正好和我們做個伴,也熱鬧一些,肯定不會有什麼差錯。”陳忘沫說道,轉頭對著門外輕聲叫道:“英子,英子,讓你泡壺茶來,怎麼這麼磨磨蹭蹭的。”
見門外沒有回應,只得歉意的說道:“這孩子長大了,性子變了,我也管不了她,常常一兩日見不著她的面,倒是讓我跟著她擔心。”
“道長,您恐怕錯怪英子姑娘了,我每次來,都見她不離您左右,小心翼翼,好生用心的。”夏青峰說道。
陳忘沫笑笑,說道:“是的,她在道觀,做事倒是十分用心,只是年齡大了,常常在這山裡閒逛,一去就是兩三天,我問她,她也不和我講,真是應了那句話女大不中留啊,看來,貧道也要出山走走,給她尋個好人家!”
“道長又在講人家的壞話!”隨著一聲嬌滴滴的低語,英子託著茶盤的嬌俏身影,似輕風一般走入房裡,她青絲高挽,黛眉含春,雙瞳剪水,粉臉上雙頰似晚霞,浮著嬌羞之色,將茶杯放在楊么的面前,然後,將另一杯茶輕輕的放到夏青峰的面前,低垂著眼簾,小聲說道:“夏大哥,您久等了,這是我和師父專門用春天的槐花曬制的茶葉,裡面加了些許茉莉花和蜂蜜,您且嚐嚐,看看和上次您喝的荷花茶有什麼不同。”
“這丫頭,把心思全用在這上面了,成天盡鼓搗一些亂七八糟的茶,讓貧道也喜歡了這口,要是一兩天喝不到她調製的這些茶,全身都感覺不舒服,早先我還以為她是為了貧道才調製這些東西的,今天才顯了真身,原來,這些根在這裡。”陳忘沫笑著說道:“今天貴客臨門,這個茶,就更加不一樣了。”
夏青峰和英子被她如此一說,立即都臉紅起來,夏青峰急忙扭過臉去,不敢瞧著英子,有點扭捏不安,英子雖然臉頰滾燙,但依舊眼睛盯著夏青峰,眉目之中,都是盈盈的春意。
楊么看在眼中,細細的端詳著英子,又看了看夏青峰,覺得年青人男歡女愛,自是正常,但這英子姑娘,雖是初見,卻又覺得哪裡有些不妥,自己一時不敢亂說,怕道長和夏青峰責備,就只顧低頭喝茶,一股淡淡的花香,一下充滿胸腹,頓時心曠神怡,不由得說道:“茶,果然是好茶!”
英子不滿的瞪了他一眼,轉頭笑眯眯的問夏青峰道:“夏大哥,你若是喜歡,一會我給你裝上一些,你帶回軍營,慢慢品嚐!”
“他定是不敢把這個帶點脂粉之氣的東西帶回軍營的,倒是我這個老傢伙,臉皮厚,不怕別人取笑,姑娘大可幫我裝上一些。”楊么見夏青峰有些尷尬,便打趣的說道。
“真不要臉,我就是不給你!”英子衝著楊么氣惱的說道,然後靠在陳忘沫的身旁,小鳥依人一般的說道:“道長,你看這個老頭子,好生討厭!”
陳忘沫憐愛的拍拍她的頭,笑道:“傻丫頭,你那點小心思,還能瞞得了誰,楊大哥逗你呢,只是夏兄弟,少年有為,胸懷大志,未必就能從軍中退步抽身,安於花前月下。”
“我不管!”英子執拗的一跺腳,撅著嘴,眼睛不由自主的瞟向夏青峰。
夏青峰心底發虛,不便搭話,自顧端著茶杯,慢慢的抿了一小口,一絲甘甜立刻充滿口中,一股淡淡的花香,沁入心脾,好像置身於一片花叢中,淡淡的暗香,縈繞於周身,難以散去,他微微閉上眼睛,輕輕的吸入一口茶杯上升起的嫋嫋香氣。
“夏大哥,我就知道,你和那些人不同,懂得我泡的茶!”英子湊過來,一把攀著夏青峰的胳膊,熱辣辣的眼睛,盯著他。
一縷淡淡的,好似蘭花,又好似茉莉花般幽幽的香氣,一下子進入夏青峰的心扉,讓他頓時心慌意亂起來,急忙鬆開英子,說道:“你泡的茶,自然是味道醇厚,也是我能夠喝到的最好的茶了,況且道長這裡洞天福地,仙氣飄渺,喝著這般好茶,聽道長教誨,也是我和楊大哥的福報!”
“虛偽,難道你真的怕我吃了你不成!”見夏青峰的眼光一直避著自己,英子索性立在他的面前,火辣辣的眼睛瞪著他,逼視著他。
“這丫頭,都是被我慣壞了,什麼事情都由著她的脾氣!”陳忘沫笑著說道:“英子,過來,讓夏兄弟好好喝口茶,解解乏!”
英子這才撅著嘴,十分不情願的回到陳忘沫的身邊。
“這孩子就是任性,讓二位見笑了。”
“道長,您還別說,這丫頭的性格倒是蠻貼合我的,我喜歡她這直率的脾氣,人生於世,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沒必要藏著掖著!”楊么說道:“英子姑娘,不如給我做個妹妹好了,有什麼事情,做大哥的一定給你擔著,而且,我還可以教你一些武功,讓你不致被人欺負。”
“我才看不上你那個三腳貓的功夫,要學武功,那也肯定是夏大哥教我,才是最高興的事情。”英子眉眼盈盈的瞧著夏青峰,眉飛色舞的說道:“我第一次見著夏大哥,就下定決心,要跟他學武功,那天,我上山採藥,迷了路,不知不覺進入了野狼谷,被一群野狼圍上,那時候,我嚇得腿都軟了,以為自己肯定沒命了,絕望之中,拼命的呼救,這時候,夏大哥聞聲騎馬趕來,毫不猶豫的衝入了野狼群中,將我拉上馬背,用手中的朴刀,砍殺了不少野狼,硬生生的殺出一條路,將我救出野狼谷,我覺得,夏大哥就是當今天下功夫最好的人,我要是學功夫,肯定就讓他教我。”
楊么望著夏青峰,夏青峰微微搖搖頭,朝著他舉了一下茶杯。
“好一個英雄救美的故事,恐怕從那以後,你夏大哥就經常光顧道觀了。”楊么哈哈取笑道,英子不以為然,說道:“那當然是了,自那以後,我會算著他巡山的時間和規律,給他泡好茶,讓他經過這裡能好好的休息一下。”
“瘋丫頭,你中了楊大哥的算計了,淨講些沒羞沒臊的話,傳出去讓人家笑話。”陳忘沫笑道:“你去後面客房看看吧,幫幫那位姑娘,別在這裡發癲了。”
“我沒發瘋,也沒有發癲,就是這樣嗎,我就是要夏大哥教我功夫!”英子瞟了一眼夏青峰,嘟著嘴,十分不情願的走了出去。
“這丫頭也是心情中人,有什麼事就直截了當,倒挺合我楊某的脾氣!”楊么嘴上說道,心底裡倒有些替英子惋惜,恐怕她是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啊!
“你們不知道,這個孩子,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話畢,陳忘沫長嘆一聲。
“道長此話怎講?”夏青峰和楊么同時關切的問道。
“其實,英子的事情,我是一直壓在心底,這麼多年來,一點不曾洩露,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以前我也想過要和她講一講,又怕她承受不了,傷了她的心,就一直拖延著,如今,貧道已是風燭殘年,說不定哪天就羽化而去,留下這孩子,孤零零的一個人在世上,也委實對不起她,今天遇著你們二位,也算是投緣,貧道就想把她託付給二位,若是那一日,貧道真的羽化,英子還能有人庇護,不至於孤苦伶仃。”
“這個嘛,道長放心,我楊么雖然莽撞,但您既然這麼講了,以後我就把這英子姑娘,當成我的親妹子,好好照看著便是。”
“自那次把她從狼群中救出來,我就覺得,她就像我的妹子,需要我來照顧她,保護她。”夏青峰說道:“那年,朱勔押運花石綱,經過我們村裡,知縣譚步雲與他狼狽為奸,拆橋毀路,並以修建碼頭為由,把我們附近幾個村子都拆了,沒收了一切田產,逼著鄉親們只能外出乞討避難,我的妹妹,那時才三歲,就是因為又冷又餓,沒能捱過那個冬天,如今,我又有一個妹子,肯定會好好的照顧她,不會再讓她受到委屈。”
“這些狗官,當真可恨可殺!”楊么氣憤的一拍夏青峰的肩頭,咬牙說道:“若這個世道當真變成吃人的閻王殿,我楊某第一個就拆了它,夏兄弟是心心念念,心懷仁慈的讓君王改變,實行仁政,而我楊么,就是火爆脾氣,直接砸了這個骯髒的朝廷,重新開天闢地,建立一個大家都有田種有糧吃的新王朝!”
眾人聞言,大驚失色,沒想到這種話楊么隨口而出,不過,以他的個性,這種話,這種事,他是可以口無遮攔的說出來,做出來的。
“楊兄言過了,貧道無心官場的問題,只不過沒想到,夏兄弟家中遭此變故,舊事重提,當真是貧道的過錯了。”陳忘沫歉意的說道:“倒是楊兄弟,不入道,即為魔,將來若是駕馭不了心魔,必定要掀起一股腥風血雨。”
楊么哈哈一笑,未置可否,高聲說道:“銀鞍照白馬,颯踏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道長,你大可放心,楊大哥也是隨口一說而已,至於英子妹子,您儘管放心,我們一定會照顧好她的。”
“英子能夠遇到你們,也是她的福分吧。”陳忘沫說道:“那年我下山傳道,經過一個山村,剛好遼兵過後,整個山村,房屋盡毀,村民被殺害的甚多,景象慘烈,貧道心中難過,就留在那裡,和倖存的村民一起救治傷者,掩埋逝者,這時,遊擊校尉扁至誠帶兵到了這裡,也幫著貧道一起清理,後來在一個不起眼的荷花缸裡,發現了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其時睡得正歡,甚是可愛,我問了村裡倖存的人,都說這孩子叫英子,出生還沒有百日,就慘遭厄運,父母被遼人抓走,家裡其它的親人無一例外,都慘遭遼兵的毒手,貧道心中憐惜,就將她帶回了道觀,細心撫養,眨眼之間,都快二十年了。”
“這些遼兵一點人性沒有,犯我楊某槍下,絕不會饒過他們!”
“只是這孩子,貧道隱隱約約也感覺有些不平常之處,不知道將她帶在身邊,是對還是錯。”陳忘沫說道。
“道長何出此言?”楊么性急的問道。
“關於這孩子,貧道一直有個疑惑深埋在心底,有幾次貧道也想去把這個謎題解開,可惜,一是貧道年邁,已經害怕走出道觀,面對外面那個紛亂的世界,二是,真的解開了這個謎題,貧道無法,也沒有勇氣去面對英子。”陳忘沫說完,從櫃子裡,拿出一張泛黃的羊皮,輕輕開啟,只見上描著一隻狼頭,她低身的說道:“當年我把她抱回來,竟然發現,在她的左肩上,竟然被人用刀刻著一個狼首的標誌,試想一下,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女嬰,誰能夠這般狠心下手,在她嬌嫩的面板上,刻上這樣一個怪物,貧道把這個描了下來,每每看到,都是心生寒意,不敢深究。”
陳忘沫滿是期盼的眼神,從楊么臉上掃到夏青峰臉上,然後將羊皮遞給夏青峰,語重心長的懇求道:“夏兄弟辦事心思嚴謹,貧道想拜託於你,將來有機會,幫貧道解開這個謎題。”
夏青峰慎重而仔細的看了看那個狼首,然後將羊皮小心翼翼的收起,低聲說道:“若機緣巧合,在下一定完成道長的願望。”
被陳忘沫如此講來,楊么也覺得這個英子有很多難以說出的疑點,卻又一下子難以說出口,同時,他更加對陳忘沫增加不少疑竇,這個道觀雖小,隱藏著的秘密卻不少,像夏青峰這種沒有江湖閱歷的人,自然是察覺不出其中的深奧。
氣氛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三人都坐著,默不作聲,只有油燈上的火苗,跳躍著,閃亮著,他們都能聽清油燈呲呲的燃燒聲。
楊么咂吧了一下嘴,低聲說道:“這些年來,英子的父母就沒有來找過她。”
“沒有,英子一直都在我身邊長大,若真是她父母來找她,那真是天大的喜事,都是老君的護佑,加之貧道行動不便,這些年一直困頓在道觀中,許多資訊就閉塞了。”陳忘沫捶了捶自己的腿,有些無奈,有些惆悵的長嘆一聲,說道:“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貧道只求苟活罷了。”
楊么看了她一眼,未敢再言語,低頭想著今天英子的一言一行,再想想剛才陳忘沫所講有關她的身世,心情變得越發凝重,他又抬眼看看夏青峰,他覺得依照夏青峰的思維,應該會想出一些應對之法,但夏青峰緊鎖眉頭,微微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再在這件事情上刨根問底了。
廂房內一下子又沉默起來。
“喂,那個楊大哥,你帶來的姑娘,我給你帶過來了,只是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就不陪你們了。”英子在屋外高聲說道,口氣中明顯有些不高興。
門簾開啟,一人輕盈的走入室內,幾人突然感覺眼前一亮。
“林雨葇感謝道長和兩位大哥仗義相助,使我免於危難!”姑娘盈盈一拜,夏青峰心中暗道:“林語葇,真是名如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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