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下水道深處湧上來,帶著腐爛的酸味和藥水未能覆蓋的屍臭,在廢鐵、殘磚與潮溼木板構建的棚屋之間遊蕩。令人困惑的是,這邊的街面是溼漉漉的。一腳踩下去,泥水與不明的黑色液體混成一灘,黏在鞋底久久不散。同時,一股刺激性的氣味猝然躥入鼻腔。
莫惟明伸出手指調整了口罩。儘管如此,那令人作嘔的氣息還是穿透紗布,一寸寸地爬進他的氣管。他和施無棄走在緊貼牆根的狹巷,避開街心積水中的死老鼠和半腐的菜葉。他們每一步都帶起一陣蚊蠅的躁動,像黑霧一樣撲向兩人,再落到那些坐在門前打盹或無聲咳嗽的病人肩頭。駐守的警衛不耐煩地驅趕它們,謾罵從不停歇。
“這還算好的,”施無棄低聲說,聲音壓在口罩後面,被潮溼的空氣拖得模糊不清,“等夜裡再來,連路燈都不亮了。”
遠處有嬰兒的哭聲,細細碎碎地從某個幽深的巷子傳出,不近不遠,帶著一種無法忽視的苦澀。莫惟明抬眼望過去,看到幾扇歪斜的窗戶下掛著被水洗得發灰的破布,像是曾經的窗簾。再遠一點的轉角,有兩個穿著黑金色制服的警衛站崗,手裡握著老舊的步槍,神情麻木,眼睛像貼在某張無形的地圖上,只掃視著來來往往的背影。
街道盡頭的牆上刷著紅色油漆的告示,疊在上面的最新的紙張,是貪狼會的宣傳廣告。但字跡已經模糊,雨水將最底下的一角公章,衝成了一片血紅的模樣。陽光照不到的街角陰影裡,蟲子像活的汙漬一樣密密麻麻地蠕動。
地面佈滿了不規則的斑駁痕跡,暗紅、灰黃、墨綠混合,形成一種介於陳年血跡和發黴食物之間的顏色。莫惟明知道,那是嘔吐物與排洩物殘留乾涸後的印記,在太陽尚未完全曬熱的清晨依舊帶著微溼的邊緣。一些痕跡顯然較新,邊緣泛著油光,幾隻蒼蠅在交頭接耳。
靠近牆邊,一隻麻袋被丟棄在那裡,大量蒼蠅像黑色的絨毯覆蓋其上。它的體積不大,莫惟明只能希望它是什麼貓貓狗狗,而非病死的、人類的孩童。路過時,蒼蠅如狂潮般升降起伏。施無棄沒有看那麻袋一眼,只低聲提醒:“不要碰任何東西,連牆都別靠。”
他加快了腳步,穿過一灘蒼蠅正圍聚的黑水坑,腳步聲嚇起一小群蟑螂,像撒開的墨點般鑽入陰影中。緊隨其後的莫惟明眼角抽動,不知是因為腳下的不潔,還是街頭的寂靜——那種太過壓抑的寂靜,僅是偶爾被蟲鳴和遙遠的啼哭打破。
莫惟明感到一陣惡寒爬上脊背,他從未如此直觀地凝視這個城市的病灶。像一口已經失控的鍋爐,表面尚能維持秩序,鍋底卻早已腐爛、穿孔,沸騰著濃重的死亡味道。
門前的階梯上,一個老婦人靠著木門坐著,雙目緊閉,面板蠟黃,呼吸微弱。她的腳邊放著一隻破銅盆,裡面已經結了一層乾硬的痂塊般的殘渣,還有幾隻白色小蟲在盆沿爬行。門後隱約傳來劇烈的咳嗽聲和瓷器碎裂的動靜,婦人沒有回應,也沒有誰來喊她。
莫惟明敏銳地注意到,她裸露在外的、包裹著骨頭的乾枯的面板上,出現了大大小小的黑色斑點。也許是淤血,也許不是。
“這就是你說的……”莫惟明低聲說,“那些黑點,是重症患者的標誌。但至少剛才那位老人家,身體狀況看起來還沒那麼糟。”
“你救治過那麼多病人,應該已經發現了,其實這個病症並不直接致死——至少發展了這麼些天,還沒有到那個階段。在這裡,人們的身體素質更差,很多人沒能扛過初期反應。那時候,他們的身上沒有浮現這些斑點,所以大家只當是霍亂或者痢疾。”
“也就是說,這種病雖然讓人很痛苦,但目前而言還不致死。”莫惟明若有所思,“這樣一來,反而有利於它的傳播……”
“是的。歷史上,致死率高的疾病反而傳染不開。它們在大規模擴散之前,病患就已經命喪九泉。我記得一開始,這個病是突然爆發的,對嗎?”
“嗯……因為事發突然,我們醫院大部分人都認為是投毒導致。”
“但公安廳現在還沒給出結論,不是嗎?雖然調查難度很大是事實。”
“那您是覺得……”
莫惟明其實一直沒有問,為什麼施無棄這樣的妖怪會突然注重曜州的“民生”問題?妖怪是很難被人類的疾病困擾的,他只要默默等待風波過去就好。莫非人類活動受限,他的生活也受到影響,以至於他急切地想要解決當下的困境?還是說,他真是純粹的、希望能夠幫助人類的“好妖怪”?無論哪個答案,莫惟明都覺得牽強。
他覺得,還沒到應該向他詢問的時候。且看看他喊自己來,是要幫他什麼吧。
“對你們人類來說,只要有重症屍體,就可以儘快查明原因,是嗎?”
“原則上講,是的。屍體越新鮮,效果越好。難道你……”
話音剛落,施無棄向他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不知不覺間,莫惟明已隨他來到了極深的小巷。這簡直是條單行道,體型壯碩的人甚至需要側身才能保證自己不沾到牆灰。不過在這裡生活的人,恐怕也沒有誰符合這樣的體型。
施無棄帶著他走進深巷的一戶人家。院門沒上鎖,門扉半掩著,隨風輕輕晃動,發出彷彿呻吟般的“吱呀”聲。莫惟明跟在他身後,腳踩在碎裂的青磚上,發出細碎聲響。他有些疑惑地瞥了施無棄一眼,卻看到對方神情平靜,甚至沒有停頓半步。
院子不大,一眼能望到底。地面泥濘而潮溼,夾雜著生鏽水管滲出的鐵鏽味和腐爛菜葉的臭味。院角堆著一堆發黴的棉被和破爛傢什,狗窩斜歪著蹲在靠牆處,一隻破碗倒在旁邊,盛過的食物已經被蟲子啃得乾乾淨淨。四處不見狗的蹤影,只有幾撮犬毛被風捲著打轉。
施無棄繞過狗窩,推開屋棚的木門,門後是一間光線昏暗的屋子。唯一的窗子被一塊灰布半遮著,室內悶熱而渾濁,像是沉積多日的空氣一瞬間撲面而來,混合著糞便、膿液、腐肉與藥酒的苦味。
床在角落,是一張由幾塊舊木板拼成的簡陋架子,上面鋪著黏膩的墊布,邊角發黑,布面泛著油光,像是凝固的汗液和膿水長期浸潤出的質地。床上躺著一箇中年男人,身形消瘦至皮包骨,鼻翼一張一合地喘著氣。他的呼吸聲刺耳、乾澀,帶著一種溺水般的沙啞。即使有人進屋,他也未睜開眼,只剩一口吊著的氣,彷彿全部的力氣都用來維持呼吸。男人的身上佈滿了黑色的斑痕,像瘀傷般在四肢分佈,面板間還藏著細密的疹點和舊抓痕。
這些症狀,與他苟延殘喘的模樣,讓莫惟明想“倒吸一口冷氣”卻“大氣也不敢喘”。他聞慣了病房的氣味,但這臭味仍讓他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不願輕易用語言判定一個人的死期,但腦中已經本能地開始做出估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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