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頭卻不肯起,只是咚咚地磕了兩個頭,抬起頭時,老淚縱橫:“夫人!老奴知道不該來打擾您!可……可這事,關乎司令的身世!老奴……老奴當年是跟著老督軍(沈驍的父親)的親兵!十幾年前,老督軍還在的時候,有一年冬天,特別冷,大雪封山……”
他喘了口氣,渾濁的眼淚順著臉上的溝壑往下淌:“老督軍帶我們去西山打獵……回來的路上,就在西山腳下的破山神廟裡……我們撿到了一個孩子!一個半大的小子!穿著單衣,凍得渾身發青,縮在神像後面,餓得只剩一口氣了,懷裡還死死抱著一個……一個女人的屍首!那女人……那女人穿著打扮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像是大戶人家的……心口插著一把匕首……血都凍成冰碴子了!”
老張頭的聲音因恐懼和回憶而顫抖:“那小子……那小子醒了以後,一句話也不說,眼神直勾勾的,像……像要把人吃了一樣!老督軍心善,看他可憐,又怕惹上麻煩,就悄悄把他帶回了江北,安置在……安置在秦淮河城郊一個遠房親戚家裡,就是……就是陳家!還給了陳家一筆錢,讓他們好好養著,當成家裡的孩子……這件事只有當時的陳家家主知道”
敞軒裡外一片死寂。只有老張頭壓抑的啜泣聲和遠處天際傳來的隱隱雷聲。
蘇繡娘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彷彿在聽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只有背在身後的手,指尖深深掐進了掌心,帶來細微卻尖銳的刺痛。
山神廟……凍僵的孩子……女人的屍首……匕首……
這些碎片,與剪報上的“西山別院”、“沈清漪小姐罹難”、“貼身侍女及年幼侍童下落不明”,與陳硯山筆下那冰冷的“玉蟬墜,西山雨”,與多寶閣角落裡那枚溫潤的玉蟬佩……終於被一根無形的線,殘酷而清晰地串聯了起來!
“……那小子……就是現在的陳司令啊!”老張頭哭嚎著,又是重重一個頭磕在地上,“老奴該死!當年……當年是督軍下了死命令,誰都不許提這事!違令者死!老奴……老奴貪生怕死,一直不敢說!可……可這些年,看著司令一步步走到今天,老奴這心裡……這心裡跟油煎似的!總覺得對不住他!對不住他親孃啊!前些日子,聽說……聽說上京沈家……老奴這心裡就更……”
他哽咽得說不下去,只是伏在地上,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歡兒早已嚇得臉色煞白,不知所措地看著蘇繡娘。
蘇繡娘沉默地站在那裡。天色愈發陰沉,鉛灰色的雲層翻滾著,悶雷聲越來越近,一場暴雨蓄勢待發。敞軒裡光線昏暗,她的身影顯得有些模糊。
過了許久,久到老張頭的哭聲都變成了壓抑的嗚咽,蘇繡娘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波瀾,甚至比剛才更沉靜了幾分:
“老人家,起來吧。”
她示意歡兒和衛兵將老張頭攙扶起來。
“您說的這些,我知道了。”她看著老張頭渾濁而充滿負罪感的眼睛,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這件事,到此為止。司令的身世,他就是陳硯山,是江北軍的司令。過去種種,無論是什麼,都與他今日無關,也與你無關了。”
她頓了頓,聲音放得更緩,卻字字清晰:“督軍當年的處置,是對的。您能活到今天,還能來告訴我這番話,也是對的。回去吧,安享晚年。今日您沒來過靜園,我也什麼都沒聽過。明白嗎?”
老張頭呆呆地看著蘇繡娘,渾濁的眼裡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絲如釋重負的茫然。他似乎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沒有叱責,沒有追問,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詫。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和一種將他從沉重負罪感中解脫出來的赦免。
他嘴唇哆嗦著,還想說什麼,最終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被衛兵攙扶著,一步三回頭,佝僂著背,蹣跚地離開了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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