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裡話外,赤裸裸地暗示兩人聯手私吞那批德械(所謂的“特殊貨物”),並以利相誘,以勢相脅。沈鴻業篤定,在這巨大的利益和沈家的壓力面前,這個在陳家出身不明的“外室子”不可能不動心。只要他點頭,今晚的“賊人”就有了完美的替罪羊,他沈鴻業就能名利雙收!
陳硯山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在他提到“尊夫人”和“流言蜚語”時,他握著酒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指節微微泛白。但他很快又放鬆下來,端起酒杯,又為自己斟滿,動作從容不迫。
“二爺的意思,陳某明白了。”陳硯山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喜怒,“這筆‘買賣’,聽起來確實誘人。”他頓了頓,目光投向軒外沉沉的夜色,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只是……茲事體大。那批‘貨’畢竟牽扯甚廣,軍需處那邊,督軍府那邊,都盯著呢。二爺的門路,當真能確保萬無一失?萬一走漏了風聲……”
沈鴻業見他似有鬆動,心中狂喜,立刻拍著胸脯保證:“賢侄放心!愚叔在上京經營多年,這點把握還是有的!保管做得天衣無縫,讓人查無可查!只要你這邊點個頭,後面的事,全包在愚叔身上!保管讓賢侄和夫人,下半輩子富貴無憂!”他端起酒杯,急切地想要與陳硯山碰杯,敲定這樁“買賣”。
陳硯山卻並未舉杯。他深邃的目光緩緩轉回沈鴻業臉上,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帶著一絲玩味:“富貴無憂……聽起來確實不錯。只是,二爺……”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奇特的、令人心頭髮毛的磁性,“陳某這人,膽子小。這富貴,怕是無福消受啊。”
沈鴻業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舉杯的手也停在半空,眼中閃過一絲愕然和慍怒。膽子小?這話鬼才信!他什麼意思?
就在這時,侍立在沈鴻業身後不遠處、一個穿著深灰色綢面夾襖、頭髮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身體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電流擊中!
何老!
他是沈家幾十年的老人,曾是沈家老太爺沈崇山最信任的長隨,後來年紀大了,退下來在府裡管些庫房清冊的閒職。
今日沈鴻業宴客,人手不夠,他被臨時叫來聽雨軒伺候。從陳硯山踏入聽雨軒的那一刻起,何老就感覺心頭莫名一跳。
那張臉,那眉宇間的輪廓,那沉靜時微微抿起的唇角……太像了!像極了二十年前,那個差點被沈家除名、最終香消玉殞的大小姐——沈清漪!
起初他以為是錯覺,畢竟大小姐離世太多年了。可隨著陳硯山落座,說話,那偶爾流露出的神態,尤其是那雙沉靜深邃的眼睛……何老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記憶的閘門轟然開啟!
二十年前,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大小姐渾身是血地被人從外面抬回來,氣息奄奄,身邊死死跟著一個孩子……後來大小姐嚥了氣,那個孩子卻在混亂中神秘失蹤了!
沈家對外只說大小姐是病逝,孩子夭折……可何老清楚,那晚他偷偷去看過,大小姐身上的傷,分明是刀傷!那孩子……也絕沒有夭折的跡象!
眼前這位陳專員……那眉眼!那氣質!活脫脫就是大小姐年輕時的翻版!尤其是他剛才微微前傾身體與二爺說話時,側臉的輪廓,簡直和大小姐臨終前看向孩子的那一眼,重疊在了一起!
是他!一定是大小姐當年拼死護下的那個孩子!他還活著!而且……他竟然回來了!以金陵督軍府特派專員的身份,回到了這個吃人的沈家!
巨大的震驚和難以言喻的激動如同狂潮般衝擊著何老的心神,他端著酒壺的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呼吸變得粗重,眼眶瞬間變得通紅,幾乎要落下淚來!他恨不得立刻衝上前去,抓住陳硯山的手,告訴他真相,告訴他大小姐是怎麼死的!
然而,就在他腳步微動,情緒即將失控的剎那,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澆醒了他!這裡是聽雨軒!是二爺沈鴻業的主場!二爺剛才還在用那批“貨”利誘脅迫這位陳專員!
沈家內部的傾軋,大小姐當年的慘死……樁樁件件都透著詭異和血腥!這孩子能在沈家派出的層層截殺中活著來到上京,本身就說明了他的不凡和處境之險!
自己貿然相認,非但幫不了他,反而會立刻將他暴露在沈家某些人的屠刀之下!二爺沈鴻業……還有當年那些對大小姐下毒手的人……他們絕不會容許這個孩子活著!
想到這裡,何老硬生生將湧到喉嚨口的呼喚和淚水狠狠壓了回去!他猛地低下頭,藉著給旁邊一位客人倒酒的動作,掩飾自己瞬間的失態。
手指用力得幾乎要摳進酒壺的瓷把裡,才勉強止住那劇烈的顫抖。他深吸一口氣,再抬起頭時,臉上已恢復了一個老僕應有的恭謹和木訥,只是那渾濁的老眼裡,翻湧著無法言說的痛楚、激動和深沉的擔憂。
他悄悄退後一步,將自己隱沒在侍從人堆的陰影裡,目光卻如同生了根,死死地、貪婪地鎖在陳硯山身上,彷彿要將這遲來了二十年的身影,深深地刻進骨子裡。他必須找機會,必須儘快見到老太爺沈崇山!
沈鴻業此刻正被陳硯山那句不軟不硬的“膽子小”噎得不上不下,臉色有些難看,並未注意到身後何老的異樣。
他強壓著怒火,臉上重新擠出笑容:“賢侄這是……信不過愚叔?”他加重了語氣,“在這上京城,只要我沈鴻業想辦的事,還沒有辦不成的!賢侄大可放心!”
陳硯山似乎有些為難,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不緊不慢的篤篤聲。那聲音在略顯凝滯的空氣裡異常清晰,像是在計算著什麼,又像是在拖延著時間。
“二爺的能耐,陳某自然知曉。只是……事關重大,容我再想想。”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著沈鴻業,“不如,二爺再給我說說,這‘貨’‘消失’之後,具體的……處置之法?總得讓我心裡有個底,這覺才能睡得安穩,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