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樓的窗臺正對著一株老槐樹,雪花落在枝頭,像極了趙樂酒樓外的那棵杏樹。方蕩展開長樂的符譜,發現每頁右下角都有行小字,記著畫符時的心境:“今日為藥農畫符,想著他孫女的笑臉,符紋竟泛著蜜色”“畫‘回春符’時,念及阿孃種的杏樹,筆尖似有暖意”……
字跡從娟秀到後來的虛弱,卻始終帶著股向上的力量。最後一頁畫著張從未見過的符,符紋如環環相扣的齒輪,旁邊寫著:“此為‘生生符’,需以三代人的善意為引,能讓枯木重生。可惜我已力不從心,望後來者能成此願。”
方蕩的指尖撫過那行字,忽然想起自己行囊裡的東西——趙樂託人捎來的酒樓賬本新頁,上面記著孩子們又添了新故事;還有那枚銀鎖的拓片,“樂”字的筆畫裡,能看出趙樂娘當年刻下的細微紋路。
他取來三張符紙,第一張融入賬本上新故事的暖意,第二張注入銀鎖拓片裡的念想,第三張則用自己這半年來對傳承的領悟。三張符紙疊在一起時,符紋竟自動銜接,形成長樂筆下那“生生符”的模樣,周身泛起柔和的白光,像三股溪流匯成江河。
窗外的老槐樹彷彿感應到什麼,枝頭積雪簌簌落下,露出點點綠芽。方蕩望著那些嫩芽,忽然明白長樂先生未完成的“生生符”,從不是靠一人之力能完成的——它需要一代又一代人,將自己的善意、思念、故事,像傳遞接力棒般融進符紋裡。
就像此刻,他將畫好的“生生符”貼在槐樹幹上,符紙化作一道流光鑽進樹身。來年春天,這棵老槐樹定會開出滿樹繁花,花影裡,能看見長樂的笑意,看見趙樂孃的期盼,看見無數個被溫暖過的人,正在時光裡,輕輕點頭。
方蕩在藏經閣三樓臨摹長樂符譜的第三個清晨,指尖的符筆忽然頓住。窗臺上那盆從幽冥草旁移栽的“望舒草”正微微顫動,葉片上凝結的露珠順著葉脈滾落,在晨光裡劃出一道晶瑩的弧線——這景象讓他腦中靈光一閃,符譜上“引靈符”的基礎紋路與草葉的脈絡竟隱隱重合。
他鋪開一張特製的“雲紋紙”,不再拘泥於獸皮圖譜的固定正規化,而是以望舒草的葉脈為骨,融入自己掌心玉蘭花瓣的清香。筆鋒輕轉時,符紋如草葉抽芽般舒展,末端卻忽然分叉,像極了趙樂銀鎖上“樂”字的最後一筆。畫畢,他將符紙懸於窗前,竟引得望舒草的露珠紛紛躍起,在符紙周圍凝成一圈小小的水暈。
“這是……以草木之靈引天地之氣?”長老不知何時立在閣門處,聲音裡帶著驚歎。方蕩這才意識到,自己無意間打破了魂族符籙“以氣馭符”的傳統,創造出一種“以物載意”的新畫法——望舒草的溼潤、玉蘭的溫潤、銀鎖的暖意,都成了符紋的一部分,就像趙樂酒樓裡那些被故事浸潤的物件,本身就帶著打動人心的力量。
這頓悟如推開一扇新窗。此後三月,方蕩的符筆下漸漸生出獨屬於自己的氣象。
他為學院裡怕黑的盲眼小童畫“鳴光符”時,特意將符紋刻在槐木薄片上。白日裡,木符吸收陽光的溫度;入夜後,符紋便會透出淡淡的暖光,輕輕觸碰,還會發出孩子們嬉笑的回聲——那是他用傳聲符錄下的廣場上的笑聲,與槐木的紋理交織在一起,成了小童枕邊最安穩的陪伴。小童總說:“這符裡住著春天。”方蕩聽了,便在符尾添了個極小的花苞,讓暖意裡更添幾分生機。
深秋的一場連綿陰雨,讓藥圃裡的“醒神草”大片枯萎。這草是煉製安神藥的主材,長老正發愁時,方蕩卻取來七張符紙,以北斗七星的方位佈下“養元陣”。每張符的中心都嵌著一片曬乾的槐葉,符紋則是他根據《民間急救方》裡“草木相生”的原理改良的——第一張引晨露,第二張聚地氣,第三張凝月華,七符相連,竟在雨中撐起一片溫潤的氣場。三日後,枯萎的醒神草根部冒出新芽,葉片上還帶著符紋流轉的微光。
“你這陣法,把‘相思湯’的道理都畫活了。”長老撫著新芽笑道。方蕩望著那些帶著微光的葉片,忽然明白:長樂先生說“最好的機器是能讓孤獨發芽的東西”,符籙又何嘗不是?這養元陣裡,有槐葉的思念,有古籍的智慧,有他對草木的憐惜,這些情感與符紋相融,才讓枯萎的生命重新找到生長的力量。
入冬後,學院接收了一批從戰亂地區逃來的難民,其中有個小姑娘總抱著一個破舊的布偶,整夜整夜地哭。方蕩試著為她畫“安魂符”,卻發現普通的符紋無法驅散她心中的恐懼。夜裡,他對著《民間急救方》裡“安神湯”的註解苦思,看到“以親故之物為引”時,忽然想起貨郎說的“槐花糖”——那些帶著回憶的物件,本身就藏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他取來小姑娘布偶上的一縷絲線,與自己的頭髮纏在一起,作為符芯;符紋則用貨郎留下的槐花糖汁調和草木汁繪製,蜿蜒如溪流,那是他記憶裡趙樂酒樓外的那條小河,岸邊長滿了槐樹。畫畢,將符紙縫進布偶腹中,小姑娘當晚便睡得安穩,夢裡還喃喃著“槐花好香”。方蕩摸著布偶上微微發燙的符痕,忽然懂得:最好的安魂符,從不是強行壓制恐懼,而是用溫暖的記憶,為心築一座可以停靠的岸。
開春時,方蕩的“連枝陣符”在學院的春耕儀式上一鳴驚人。這陣法由七張符紙組成,分別刻著不同的草木紋樣:幽冥草的重生、斷體草的堅韌、望舒草的溫潤、槐葉的舒展、杏枝的挺拔、蘭草的清雅、麥禾的飽滿。將七符按北斗方位埋下,方圓十里的土地都會泛起淡淡的生機,連往年難以存活的西域種子,今年也破土而出。
“這陣法裡有‘輪迴’之意。”長老站在田埂上,望著風中搖曳的幼苗,“你把自己見過的所有生命的故事,都織進符紋裡了。”方蕩低頭看著掌心殘留的符痕,那痕跡像極了他初見幽冥草時,草葉在他掌心留下的紋路——原來那些被他用心記住的瞬間,早已化作他與世界對話的語言,順著符筆,流淌進泥土裡,生長成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