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動!”朱翊鈞抬手製止,目光灼灼地望著李太后:“母后可還記得六月十日?”
李太后神色微動,思緒彷彿被拉回到那個六月十日是朱翊鈞登基的日子。
六月十日那天的紫禁城格外肅穆,滿朝文武身著朝服,在奉天殿外跪候。她記得自己穿著素服,站在簾後,透過珠簾的縫隙,看著年僅十歲的朱翊鈞一步步走向龍椅。
那時的他,身形尚且單薄,卻已經學著挺直脊背,稚嫩的臉上竭力維持著帝王的威嚴。
自己當時攥緊了手中的帕子,生怕兒子在群臣面前失儀。可朱翊鈞只是微微一頓,隨即穩穩地接過張居正遞來的即位詔書,聲音清亮地念完了全文。
“兒臣今日跪在這裡,不是以皇帝身份,而是以兒子的身份求母后聽我一言。”
朱翊鈞聲音微微發顫,“外公府上那些家丁在京營吃空餉也就罷了,如今竟敢持械對抗朝廷欽差。若此事輕輕放過,明日英國公府、成國公府是不是都要效仿?”
李太后指尖掐進掌心:“可他們畢竟......”
“畢竟什麼?畢竟是皇親國戚?”朱翊鈞突然提高聲調,”正因如此更該嚴懲!母后細想,若今日縱容外公,明日言官們的摺子就會說太后徇私!張先生整頓吏治的方略就會功虧一簣!到時候天下人不會說武清伯如何,只會說太后和朕任人唯親!
史書又會怎麼說?萬曆初年,太后縱容外戚亂政,致使京營糜爛,邊防空虛。”他緩緩抬頭,眼中竟泛起一絲水光,”母后難道忘了前朝張太后之事?”
這話一出,李太后身子猛地一顫。張太后,正是前朝正德皇帝的母后,因縱容外戚侵佔軍屯,被後世史書詬病為“婦人之仁“。
這番話像一盆冷水澆在李太后頭上。她看著兒子通紅的眼眶,忽然想起張居正之前上的奏疏裡曾說的那句“太后聖明,當為萬世表率”。
朱翊鈞知道火候已到,輕聲道:“兒臣已命人將那幾個惡奴明正典刑,對外只說他們是冒認武清伯府上的人。”他頓了頓,“至於外公......罰俸一年,閉門思過。另將通州皇莊撥給外公養老,也好堵住悠悠眾口。”
“裁撤下來計程車兵怎麼安置?張居正奏疏裡可沒說這個事兒!”
朱翊鈞笑了笑,趕緊解釋道:“張先生的意思是命兵部將裁撤的老弱編入衛所屯田,後面每人補發三個月的餉銀。這事兒,他後面會上奏疏具體說明的,兒到時帶的奏疏親自到慈寧宮念給娘聽!”
李太后本身並非那種尋常婦人,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原本擔心張居正和自己的兒子會順藤摸瓜的查下去,最後查到了自己的爹李偉頭上,然後問罪。
眼看皇帝表明態度,並不會為難李偉,李太后長舒一口氣,她看了眼朱翊鈞,覺得有些陌生,疲憊地閉上眼:“鈞兒,就依你的意思去辦吧!”
經過這一番折騰,萬壽宮裡的幾個人都覺得疲乏。朱翊鈞察覺李太后有些疲憊,朝門外的孫海使了個眼色,後者立馬會意,親自沖茶給不一會兒便送上一杯冰糖甜梨水,李太后也正好有些口乾舌燥,接過來,正啜飲著,只聽朱翊鈞說道:
“娘,天色已晚,要不今晚兒陪您用一頓晚膳,在西苑歇息?”
“娘娘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和皇上一起用膳,今兒個既然來了,正該在一起吃頓飯。”
這時,張宏在一旁說道,他剛剛獨自內心悔恨了一番,此時再面對皇帝臉上甚是懺愧,所以趕緊幫著朱翊鈞說幾句話。
李太后近來晚上減食,平日裡只進些清粥小菜便算用過晚膳。可今日見兒子殷切的目光,又聽見張宏如此說,想起母子二人確實許久未曾同桌用膳,心下不由一軟。
“也好。”李太后將甜梨水輕輕擱在案上,眼角微微舒展,”只是娘近來胃口淺,怕是陪不了你用多少。“
朱翊鈞聞言大喜,連忙吩咐道:“孫海,快去傳膳!記得讓御膳房多做些清淡的。”說著又轉向李太后,”兒特意讓他們備了母后愛吃的銀絲捲,還有江南新貢的蓴菜。”
李太后見兒子記得自己的喜好,心頭一暖。她抬手整了整鬢角,忽然注意到朱翊鈞錦袍袖口有些磨損,不禁蹙眉:”鈞兒你這衣裳......”
張宏見狀又連忙上前解釋:“回太后的話,這是皇上特意吩咐的,說近日要節儉用度,連龍袍都讓尚衣監補了又補。”
李太后聞言一怔,目光在兒子身上細細打量。這才發現朱翊鈞不僅衣袖有補痕,連腰間的玉佩都換成了普通的青玉。她忽然想起前日內官監報來的賬目,說皇上裁減了三成宮中用度。
“鈞兒長大了。”李太后又突然想起張居正胡椒折俸的事情,不由輕嘆一聲,眼下朝廷財政正是困難之際啊!
這時宮女們已開始布膳,朱翊鈞親自攙扶李太后入席。看著滿桌雖清淡卻不失精緻的菜餚,李太后忽然覺得腹中有些飢餓。她夾起一筷蓴菜,忽然笑道:“記得你小時候最不愛吃這個,每次都要娘哄著才肯下嚥。”
朱翊鈞也笑了:“如今兒可愛吃了。張先生說蓴菜清心明目,最宜批閱奏章時用。”
母子二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殿內氣氛漸漸融洽。靈兒在旁伺候著,見太后竟比平日多用了半碗碧粳粥,兩個銀絲捲,不由暗暗稱奇。
用罷晚膳,朱翊鈞親自送李太后回西苑臨時的寢宮。
臨別時,李太后忽然拉住兒子的手:“鈞兒,今日......是娘考慮不周。”她頓了頓,“你外公那邊,娘會去說。”
朱翊鈞心頭一熱,鄭重地點了點頭。望著李太后的背影遠去,年輕的皇帝站在廊下,夜風吹動他的衣袍。
孫海小聲提醒:“皇爺,我們也該回去了!”
“嗯”朱翊鈞收回目光,忽然問道:“張先生的奏本到了嗎?”
“剛到,已放在書房了。”
朱翊鈞整了整衣袖,大步向前走去。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漸漸與這深宮的重重殿宇融為一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