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的梆子聲剛剛敲過,紫禁城的夜色已深。
內閣值房裡,燭火卻依然明亮。張居正擱下手中的狼毫筆,揉了揉已經發酸的手腕。
桌案上堆滿了奏本,有些已經批覆完畢,用硃砂筆勾畫得密密麻麻;有些則剛剛拆封,墨跡未乾。
他伸手按了按太陽穴,只覺得一陣眩暈襲來——自七月上任首輔以來,這樣的高強度熬夜已然是常態。
誰都能歇息,唯獨他張居正不能歇。
在其位謀其政,如今自己既是大明朝的首輔,又是這個龐大的帝國掌舵者。
皇帝少不經事,兩宮太后雖秀外慧中,但畢竟是一介女流之輩,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擔子還得自己來挑。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將正在思緒的張居正拉了回來。
“元輔,您該歇息了。”書辦輕手輕腳地走進來,低聲提醒道。
張居正微微點頭,卻並未起身。將目光落在剛剛遞進宮的那份奏本上,那是關於京營裁撤的後續安置方略以及對京營械鬥帶頭鬧事者的處置辦法,今天斟酌了整整一下午才最終定稿。此刻,想必已經送到了皇帝手中。
“備轎吧。”張居正終於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書辦連忙應聲退下。張居正緩緩起身,忽然覺得腰部一陣痠痛,這是這兩年落下的毛病,如今每逢陰雨天或是久坐,便隱隱作痛。他扶著桌案站了一會兒,簡單的活動了下,待那陣疼痛稍緩,才邁步向外走去。
晚風瑟瑟,輕拂過面板,帶來一絲涼意。張居正站在階前,抬頭望了望天色。
紫禁城的夜空被宮牆切割成四四方方的一塊,星辰稀疏,唯有一輪冷月高懸。
轎子已經備好,隨從提著燈籠靜候在一旁。張居正上了轎,轎簾落下,隔絕了外界的視線。
他靠在轎廂內,閉目養神,可腦海中卻仍盤旋著朝中諸事——京營裁撤、邊事武備,考成法推行……一樁樁、一件件,事情還多著呢!
轎子微微搖晃,穿過重重宮門。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傳來隨從的聲音:“老爺,到了。”
張居正睜開眼,掀開轎簾,熟悉的府邸大門映入眼簾。
他怔了怔,竟有些陌生感。自入閣以來,這幾個月他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大多數時候都宿在內閣值房或是城西的私宅。
這時,遊七早已聽到動靜,匆匆迎了出來,見是張居正,又驚又喜:“老爺!您可算回來了!”
張居正點點頭,邁步進門。府中燈火通明,卻安靜得出奇。他隨口問道:“夫人和孩子呢?”
遊七低聲答道:“夫人已經歇下了,兩位少爺還在書房溫書。”
張居正滿意的“嗯”了一聲,徑直向書房走去。
書房的門虛掩著,透出些許光亮。張居正輕輕推開門,只見長子敬修正伏案疾書,次子嗣修則在一旁捧書默讀。聽到動靜,兩人同時抬頭,見是自己的父親,連忙起身行禮。
“父親!”敬修眼中閃過一絲驚喜,“您今日怎麼得空回來?”
張居正看著兩個兒子,心中忽然湧起一絲愧疚。他走上前,拍了拍敬修的肩:“今日事畢,便回來看看。”說著,目光落在案上的文章上,“在寫什麼?”
敬修恭敬答道:“是先生布置的策論,題目是《論吏治清濁之源》。”
張居正微微頷首,取過文章細看,不由讚道:“若欲正朝廷正百官,吏治必須得激濁揚清啊!”
嗣修站在一旁,欲言又止。張居正察覺,溫聲道:“怎麼了?”
嗣修猶豫片刻,終於低聲道:“父親……您瘦了許多。”
張居正一怔,隨即笑了笑:“政務繁忙,無妨。”
敬修紅著眼突然撲通一聲跪下,鄭重道:“父親為國事操勞,兒子卻不能分憂,實在慚愧!”
張居正扶起他,嘆道:“你們專心讀書,將來為國效力,便是對為父最大的寬慰。”
正在這時,張居正的夫人顧氏突然推門而入。“叔大,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顧氏是張居正的正室夫人,她為張居正生下六個兒子,他們依次是敬修、嗣修、懋修、簡修、靜修、允修,其中敬修、嗣修、懋修都已成家。
“娘”!敬修與嗣修齊聲喊道。
張居正微微點頭,溫聲道:“朝中事務繁雜,京營裁撤、考成法推行,樁樁件件都需斟酌,故而回來晚了些。”
他看向顧氏,見她只披了件單薄的外衫,髮髻微松,顯是剛從榻上起身,不由關切道:“你不是已經歇下了嗎?怎麼又醒了?”
張夫人輕嘆一聲,眼中帶著幾分心疼:“我睡得淺,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想著是不是你回來了,便起身看看。”她走近兩步,藉著燭光細細打量丈夫,見他眉宇間倦色深重,眼下隱隱泛青,忍不住伸手替他整了整衣襟,“你這些日子,越發清減了。”
張居正握住她的手,寬慰道:“無妨,不過是些案牘勞形。”
張夫人卻搖了搖頭,轉頭對侍立一旁的侍女吩咐道:“去廚房讓人煮碗熱湯麵來,再切些醬肉,老爺忙到這般時候,定是餓了。”
侍女連忙應聲退下。張居正本想推辭,卻聽張夫人又道:“你就算不顧惜自己的身子,也得為朝廷、為這一大家子想想。若是累垮了,叫我們如何是好?”
敬修與嗣修也連連點頭,嗣修小聲道:“父親,您先用些飯食,兒子去給您泡壺參茶。”
張居正見妻兒如此,心中一暖,終是頷首道:“好,聽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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