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夫人這才展顏,親自為他斟了杯熱茶遞上:“先潤潤喉。”
敬修與嗣修對視一眼,彼此心領神會。敬修輕咳一聲,拱手道:“父親、母親,兒子忽然想起明日的功課還有些不明之處,想去尋先生請教。”
嗣修也連忙附和:“兒子也該去溫習《春秋》了,明日先生要考校。”
張夫人哪能不明白兩個兒子的心思?她微微頷首,眼中帶著幾分欣慰:“去吧,夜裡涼,記得添件衣裳。“
“是。”兩人齊聲應道,又向張居正行了一禮,這才輕手輕腳地退出書房,臨走時還不忘將門輕輕帶上。
屋內一時安靜下來,只剩下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張居正望著合上的門扉,搖頭失笑:“這兩個孩子......”
張夫人拉著他的手在窗邊的軟榻上坐下,指尖輕輕撫過他手背上的青筋:“孩子們懂事,知道你我不易。”
張居正自然能聽出顧氏話中之意,他在城西私宅養的兩個胡姬,顧氏知道之後不僅不生氣,反而還大氣的說出:“大丈夫哪個不是三妻四妾,此乃尋常之事,不足為奇!”
這位張夫人與張居正同是荊州人,她是一位舉人的女兒。從小墨香薰染,因此知書達理。
也正是顧氏這種大度,張居正才多年來與她一直相敬如賓,相濡與沫。
張居正反握住她的手,只覺得觸手微涼,不由皺眉:“手怎麼這樣冷?”說著便要將自己的外袍脫下給她披上。
張夫人連忙按住他的動作:“我不冷,倒是你,整日伏案,這腰疾怕是又犯了。”她的手移到他的後腰處,輕輕按揉,”前幾日我讓遊七去尋了些艾草,明日讓人給你灸一灸。”
張居正閉目感受著她指尖的力道,緊繃的眉頭漸漸舒展:“有你在,這些瑣事總能安排妥當。”
“叔大,”張夫人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這些日子......你可曾想過辭官歸鄉?”
張居正睜開眼,有些詫異地看向她:“怎麼突然問這個?”
張夫人垂下眼簾,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他的袖口:“見你日日操勞,鬢邊又添了白髮......”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怕你......”
“怕我步了高拱的後塵?”張居正接過她的話,語氣平靜卻堅定,“夫人放心,我自有分寸。如今新政初行,皇上年幼,我若此時抽身,豈非前功盡棄?”
張夫人抬頭,燭光映照下,她的眼中似有淚光閃動:“可是那些……”
“無妨,”張居正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只要皇上,太后信我,旁人如何議論,不足為懼。”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已是子時。張夫人還想說什麼,卻聽見門外傳來侍女的輕聲稟報:“老爺、夫人,麵食備好了。”
張居正站起身,順勢將張夫人也拉了起來:“走吧,陪我用些宵夜。”他頓了頓,難得露出一絲笑意,“說起來,自入閣以來,你我二人還從未一起用過宵夜。”
張夫人也笑了,眼角的細紋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溫柔:“那今日就陪老爺破例一回。”
兩人攜手剛來到大堂,張居正忽然停下腳步,眉頭微蹙:“夫人,還有一事需與你商議。”
張夫人見他神色凝重,不由握緊了他的手:“怎麼了叔大?”
“胡椒折俸一事。“張居正輕嘆一聲,”如今國庫空虛,連官員俸祿都需以胡椒折抵。我身為首輔,自當以身作則。家中用度,還望夫人再收緊些。”
張夫人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瞭然。她想起近日京城傳得沸沸揚揚的京營械鬥之事,那些被裁撤的軍士鬧得滿城風雨。她輕聲道:“老爺可是在為京營之事煩憂?我聽聞,那些被裁的軍士近日在城中鬧事,還鬧出來了人命!”
“這事兒連你也知道了?”張居正有些驚訝。
張夫人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事兒鬧的這麼大,怕是整個北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張居正目光一沉,拉著她在桌邊坐下:“此事牽連甚廣。武清伯府上的家丁帶頭鬧事,太后那邊...”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轉而道:“總之家中近日少與勳貴往來,尤其是武清伯府上。”
這時侍女端著熱氣騰騰的湯麵進來,張夫人親自接過,擺在張居正面前:“老爺放心,我懂。”她舀了一勺清湯遞到張居正唇邊,“只是老爺也要愛惜身子。這朝堂上的風雨,總不能都讓老爺一人擔著。”
張居正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熱湯入喉,連日來的疲憊似乎被熨平了幾分。他正欲再說什麼,卻見張夫人神色間忽然閃過一絲猶豫。
“對了叔大,張夫人輕聲道,“前日我去廣濟寺上香,順道替你求了一支籤。”
張居正眉頭一皺:“求籤?”他向來不信這些神佛之事,語氣中不免帶了幾分狐疑,“夫人怎的突然信起這個來了?”
張夫人抿嘴一笑:“不過是順路罷了。聽說那寺裡的籤文極靈,我便...”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張黃紙,“你瞧,是支上上籤,說是能逢凶化吉呢。”
燭光下,張居正看清籤文上寫著“雲開月明”四字。
他搖頭失笑,將黃紙輕輕推回:“夫人多慮了。國家大事,豈是這些旁門左道能解透的?整頓吏治、改革弊政,靠的是實幹,不是神佛庇佑。”
“我自然知道老爺不信這些。”張夫人將籤文仔細摺好,重新收回袖中,“只是...近來朝中風波不斷,妾身這心裡總是不踏實。”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那廟裡的老和尚說,這籤文暗藏玄機。
張居正聞言,突然放下筷子,正色道:“夫人!”他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我是讀書人家,當知“子不語怪力亂神。”如今新政推行在即,若讓人知道首輔夫人在外求神問卜,豈不貽笑大方?”
張夫人被他說得臉頰微紅,低聲道:“是我考慮不周。只是...”
“我明白夫人的心意。”張居正語氣緩和下來,握住她的手,”但你要信我!”
張夫人點了點頭,柔聲道:“面要涼了,趁熱吃!”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風聲,吹得燭火搖曳。張夫人望著張居正堅毅的側臉,忽然覺得那籤文上的“雲開月明”;四字,或許本就應在眼前這人身上,哪需要什麼神佛,他本就是撥雲見日的那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