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靖明

第140章 萬曆元年

臘月三十,除夕。

北京城裡的年味兒濃得化不開,從五更起,四九城就被鞭炮聲籠罩,硫磺的氣味混雜著各家烹製年菜的香氣,在清冷的空氣裡瀰漫。

街巷間行人卻比前幾日少了許多,多數百姓已閉門在家,灑掃庭院,張貼春聯,準備著一年裡最隆重的那頓團圓飯。

偶爾有穿著新衣的孩童舉著風車、糖人跑過,留下一串清脆的笑鬧聲,旋即又被更多更密的爆竹聲吞沒。

往日裡車馬喧囂的棋盤街、崇文門大街,此刻也顯得空曠了不少。

只有各衙門、王府門前懸掛的紅燈籠和嶄新的桃符,在冬日蒼白的天光下格外醒目,彰顯著與尋常百姓家不同的規制與氣派。

紫禁城東南隅,內閣。

與宮外乃至宮內其他地方的喜慶喧騰相比,這裡安靜得近乎肅穆。

青磚灰瓦的建築群在冬日晴空下顯得格外莊重,飛簷上的脊獸沉默地蹲踞著,俯視著幾乎空無一人的庭院。

大多數閣吏、書辦都已提前半日放假歸家,只剩下幾個無家可歸或因路途遙遠無法回去的老吏,守著幾處必要的值房,攏著炭盆,就著花生米小口抿著劣質的燒酒,低聲聊些陳年舊事,等待交班。

“哎,明日就該是萬曆元年了,按理來說,新年新氣象,也不知道明年又是怎麼個情況。”

“你惆悵個求,當今聖上聰慧,首輔盡責,君臣上下一心,我看未免開不出一個萬曆盛世來!”

“你說得對。你看這大過年的,元輔雖然不在,但呂閣老不還在這裡陪我們留守值房嘛!

忽然,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自長長的、光潔的甬道那頭傳來,靴底敲擊在方磚上,發出清晰而沉穩的迴響。

閒聊聲戛然而止。老吏們疑惑地對視一眼,這個時辰,還有哪位大人會來?

身影漸近,穿過庭院,邁上石階。

來人穿著尋常的沉香色潞綢直身,外罩一件半舊不新的玄色斗篷,身形清瘦,面容嚴肅,下頜留著整齊的長髯,目光平靜卻自有威儀。

“元……元輔?”一個老吏慌忙站起身,打翻了手邊的酒盅也顧不得,趕緊躬身行禮。其餘幾人也紛紛站起,侷促不安地垂手侍立。

來人正是當朝首輔,張居正。

他微微頷首,目光掃過略顯冷清的值房,問道:“今日誰在閣內當值?”

“回元輔,是呂閣老在裡間看本子。”

張居正“嗯”了一聲,解下斗篷遞給隨行的貼身長班遊七,便徑直向裡面申時行的直房走去。

遊七接過斗篷,安靜地侍立在門邊,臉上並無太多意外神色,顯然對此習以為常。

值房內,呂調陽正埋首於一堆文牘之中,眉頭微鎖,手邊一盞清茶早已沒了熱氣。聽到門響,抬頭見是張居正,連忙起身:“元輔,您怎麼來了?今日除夕…”

“在家也是無事,過來看看。”張居正語氣平和,走到申時行公案旁,目光落在那疊文牘上,問道:“還有多少?”

“不多,多是各地呈報祥瑞、賀年的例行本章,還有幾份是關於京營械鬥案的後續詳報,剛剛遞到。”

呂調陽說著,將其中幾份標紅的推向前面。

張居正拿起最上面一份,快速瀏覽。那是錦衣衛和兵部聯署的初步查實呈文,言辭簡練,證據確鑿,直指幾名勳貴子弟和京營中層武官勾結,煽動軍士鬧事。

後面附著的名單裡,有幾個姓氏頗為眼熟,與前幾日武清伯府中的一些面孔隱隱對應。

張居正看了片刻,放下呈文,臉上並無喜怒,只問:“皇上看過了?”

“昨日便送進乾清宮了。”呂調陽低聲道,“聽說……皇上看後,沉默良久,批了“依律嚴辦,不得姑息。”

張居正點了點頭,未作評價,又拿起另一份奏章。

這是陝西巡撫上報的奏疏,言及陝西推行考成法後,官吏執法效率提高,但地方豪強頗有怨言,所幸歲入已有顯著增加云云。

張居正看得仔細,不時用手指輕點紙面某處。

突然窗外遠遠傳來一陣密集如雨的鞭炮聲,呂調陽看著張居正專注的側影,忍不住勸道:“元輔,這些本章並非急務,留待開年處置亦無不可。今日除夕,闔家團圓,您也該稍作歇息……”

“歇息?”張居正抬起眼,目光從奏章上移開,望向窗外枯枝上一點殘雪,語氣淡然道:“和卿啊,年節之下,人心浮動,正是容易生事的時候。京營一案雖已初定,然餘波未平。

各地考成工作,千頭萬緒,稍有鬆懈,便是前功盡棄。”

張居正頓了頓,聲音低沉了些許,“何況,皇上年少,太后秉政,內外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在這裡多坐一刻,多看一本,或許就能少出一分紕漏。”

呂調陽聞言,肅然起敬,也不再勸,只默默將已批閱好的本章整理歸類。

張居正繼續翻閱其他文書,時而提筆寫下寥寥數字的批註或摘要。

不知過了多久,遊七在門外輕聲稟報:“老爺,申時將盡,府裡來人問,何時回府祭祖?夫人和幾位公子都等著呢。”

張居正恍若未聞,直到將手中最後一份關於漕運歲修預算的冊子看完,寫下“核實工料,嚴防虛冒”八字,才擱下筆,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眉心,對呂調陽說道:

“和卿,這本摺子我已寫好,你一會兒遣人送進宮內,也回去過年罷!剩下的,你明日再斟酌。記住,祥瑞賀表之類,批答宜簡不宜繁,勿助長虛浮之風。涉及錢糧刑名之事,縱是年節,亦不可有絲毫延誤含糊。”

“是,下臣明白。”呂調陽躬身應下。

張居正走出內閣房,遊七為他披上斗篷。一陣凜冽的寒風吹來,捲起地上一小撮未掃淨的雪沫。他抬頭望了望天色,喃喃道:“又是一年了。”

皇宮內的除夕,是另一番乾坤景象。

白日的喧囂祭祀典禮已畢,夜幕緩緩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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